作為一個總是忍不住吐槽國産劇的普通觀衆,在此先傳授兩個快速鑒劇小技巧:
一看生活的煙火氣是否足。白衣飄飄似從不沾塵,繁華鬧市如百鬼夜行,職場小白住市中心大開間,懸浮值無限拉滿,此劇隻應天上有,我等凡夫俗子不配看;
二看配角有沒有戲。為了推進劇情,他們的智商随時掉線;為了襯托主角,他們可随時從面目模糊變到面目可憎。主角光環無限大,配角純純工具人。若你不是主角的信徒,不如還是關掉屏幕洗洗睡吧~
以上是兩個顯性指标,如果看深一點的話,那這邊再加送個第三條——通過角色的台詞和行為邏輯品一品他們對特權階層的态度,看是跪舔和歌頌多一點,還是對抗和嘲弄多一點。
閉上眼睛想一想,是不是一下可以篩掉很多?可看的反倒屈指可數?
絲滑推薦:近日剛剛上線的《幸福到萬家》就是這屈指可數的其中之一。
單從題材上來說它就已足夠特别。平房小院代替了高樓大廈,泥濘土路代替了車水馬龍,作為當下難得一見的聚焦農村生活的劇,它“土裡土氣”,卻處處都是紮根生活的痕迹。
故事始于一場農家婚禮:紅氣球,紅舞台,公公婆婆穿紅衣裳,前來吃席的鄰裡鄉親臉上挂着樸實的笑容……非常不精緻,但很是接地氣。傳統的農村婚禮不講什麼格調、個性,就圖個排場、氣氛、熱熱鬧鬧。
摘辣椒、編草籃……一邊院子裡幹活兒一邊聊天兒,這是多少農村娃娃的童年回憶啊~
所以此劇的畫風是歲月靜好喽?
Nonono,别被過于正能量的片名和開頭的喜慶氛圍所蒙騙,鄉土味不一定全都是清新怡人的,鄉下人也不是除了質樸勤勞就沒有缺點的。
這不,喜酒正喝着,一場婚鬧打破了原本的和諧。
村書記的兒子萬傳家領着一幫混混似的狐朋狗友鬧起了新娘何幸福的妹妹何幸運。幾個大小夥子憑着體力上的優勢把小姑娘關到房裡,說是鬧喜,其實就是借着民俗陋習耍流氓。
新郎弟弟和新郎最早發現,但礙于情面加之性格怯懦,并未能及時阻止。最後還是趙麗穎飾演的新娘子何幸福一腳踹開門、抓起凳子砸了萬傳家的頭才救出了自己的妹子。
按理說,何幸福是勇敢的正義使者,可事發之後,她反倒成了那個被千夫所指的壞人、别人眼中不守規矩的悍婦。
婆婆:傳家是來給咱鬧喜的,這裡都這樣,有的地方鬧起來比這還要兇,人家來是給咱面子的。
老公:我們小門小姓,沒勢力,不敢得罪村裡領導。你快躲一躲吧,小心待會兒公安局來抓你。
萬書記:我來參加婚禮是給你家面子,沒想到你們家辦婚禮要人命啊。
村民:那不就是王家的厲害媳婦兒嘛……
醒來後的萬傳家:我當時就喝高了去鬧喜而已,鬧是給他們家面子。再說我都滿頭淌血了,她不就是被摸了兩下嘛,也沒掉塊肉啊?
所幸,萬傳家受的是小傷,事态不至于複雜化。但何幸福還是被夫家要求第二天必須登門道歉,畢竟老王家的家風就是——小心駛得萬年船。
何幸福照做了,但并未真正妥協,面對威嚴的老萬和跋扈的小萬一點都不怵,道完了歉緊跟着就讨起了說法:我打人是不對,你們欺負我妹子是不也得表個态?
“讨說法”,将成為推動後續情節發展的重要導火索。
毫無疑問,何幸福是本劇第一主角,敢于對抗權貴、舊傳統乃至父權的她極富個人英雄主義色彩。但幾集看下來,印象最深的并非獨屬于主角的高光,而是萬家莊的衆生相,以及隐藏于其後的權力關系網。
在婚鬧之前,其實已經做足了鋪墊。
書記不來不拜堂,拜完天地不拜父母拜書記,婚禮環節竟如此設置,萬書記的權威性、王家作為小姓戶對領導的依附性不言自明。這也為之後萬傳家的胡作非為和王家坐視不管、息事甯人的處理态度埋下伏筆。
此外,關于為何偏偏鬧的是小姨子,前面亦有說明。何幸運是剛剛畢業的女大學生,交了個城裡的男朋友,缤紛未來即将展開,整個人狀态就是一個大寫加粗的傲。
畢竟是見過了世面的姑娘,且還沒到追憶故土的年紀,對于農村的一切多少有些看不上。
所以她一會兒嫌棄姐夫窩囊木讷,一會兒抱怨和以前的小姐妹缺乏共同語言,還高傲地無視了一次萬傳家爪牙的敬酒邀請。
這可了不得哦,小姑娘這份“傲”和“看不上”在父權體制看來就是“忤逆”和“不好管”。所以這幫滿腦子封建思想的老爺們兒可不覺得他們在欺負人,反倒認為自己是在用老規矩管教不識體統的小浪蹄子。
這就是生活中“油膩男子對年輕女子敬酒不成、羞惱成怒反罵對方biao子都不如”的加強版。
綜上所述,村兒裡的權力結構大緻如下:
萬書記有權有勢有威信,兒子萬傳家還是萬家集團總經理,他們一家在萬家莊占據絕對中心地位,村民對其又敬又怕,小姓戶王家更是如此,他們家在村裡處于明顯的權力下位。
而由于農村為欠發達地區、父權制更為根深蒂固,王家的年輕女性便是底層中的底層。
從這個角度來說,如果開頭明顯表現出傲的是何幸福,說不定被羞辱的女人就是她。
都說大城市冷漠疏離但安全自由,小地方熱鬧但有理不清的人情世故。這雖不是什麼嚴謹得出的結論,卻并非完全是刻闆印象:
大城市現代化程度高,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主要由契約維系,即拿錢辦事、事後不擾;
而一個地方現代化程度越低,則意味着契約發揮作用的空間越小,整體更偏向于人情社會,凡事講究個親疏遠近,所以才有了人們常說的“沒關系,寸步難行”。如此說來,王家的唯唯諾諾倒也情有可原。
在這一套無形的秩序之下,身處不同位置的女人們各有各的困境,也各有各的态度與活法。
執拗而剛烈的何幸福選擇“讨個說法”,顯然是等于選擇了對抗。
雖然初衷隻是為了維護妹妹的尊嚴,卻在不知不覺中撼動了固有的權力體系——村書記家未必做什麼都對,沒話語權的小老百姓未必事事都要言聽計從、忍氣吞聲。
像她婆婆這樣的老一輩過來人就沒那麼愛冒尖兒,選擇的是隐忍和順從,她說剛嫁過來的時候自己也很有棱角,還曾經被老公打過,後來便看清了:
“小門小戶,在村裡沒勢力,硬剛着,咱能過得下去嗎?咱家就這麼多年來,低眉順眼地熬過來的。等到我把慶志培養出來個研究生,好歹才在村裡直起腰來。”
她還勸自己媳婦兒:“你現在就忍着,好好培養孩子,等他做了大老闆、做了大官,那會兒好壞對錯就都由着你說了。”
婆婆的底層邏輯:是非對錯,誰站得高誰說了算,因此上一輩沒本事就得忍着,靠下一代獲得成功、登上權力高位再來給自己揚眉吐氣。
這本質上是對固有系統的認同和遵從,并且,靠長時間萎縮人格換取遙遙無期的揚眉吐氣不過是平複當下無力感和屈辱感的自欺欺人罷了。如若她真以此為信念,到頭來怕是終究要失望。
俗話說言傳身教,從小看慣了大人唯唯諾諾、忍氣吞聲,孩子的骨頭大概率也硬不到哪裡。
他很可能會繼承家長的性格特點,不敢正視和表達自己的不滿和憤怒,甚至不敢争取,這樣一來,不僅容易喪失機會,還有可能成為霸淩的對象——小時候被校園霸淩,長大了被職場霸淩。
千萬不要覺得小朋友便如何天真善良。人在年幼時就會自然習得這樣的本領:通過一個人臉上印有的“同父母相處模式”的痕迹、其他大人對待其父母的方式、他整個家庭在村裡的地位來判斷“他是否好欺負”,進而決定“如何與之相處”。
“若你父母總壓着你,周圍的環境又壓着你的父母,那麼對于你這樣一條可憐蟲,善待與否,豈不全看心情?”
因此,何幸福婆婆的“生存理念”很可能會促成悲劇的延續與輪回。
再來看妹妹何幸運,她被猥亵時正在和男朋友打電話,所以關于她所遭受的一切,男朋友基本都聽到了、也猜到了。
遺憾的是,這位名為大勳的男友不但沒有給予哪怕隻言片語的安慰,反倒一直在追問“他們摸你哪兒了”“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了确證這個女孩是否還幹淨如昨,他不惜一次次地逼她撕開未愈的傷疤,
明明自己是受害者,卻緊接着遭受了二次傷害。這就是“蕩婦羞辱”的威力。
不知所措的何幸運反複解釋“什麼都沒有”“就是鬧着玩的習俗”,她不惜通過淡化自己的傷痛來獲得男友的原諒和認可,但最後還是迎來了分手的結局。
事發後的幾天内,她甚至都沒來得及恨,也不着急維權,而是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喝酒、流淚、洗澡、解釋、崩潰……她在自我攻擊,相對于維權,她更害怕更多的人知道自己有多“髒”。
這是蕩婦羞辱内化後的威力,足以摧毀當事人所有的自信與自尊。
被美化-被玩弄-被輕視-被抛棄-自輕自賤,這就是在父權凝視之下,一個沒有特權庇護的漂亮女人的命運——華麗、耀眼又無足輕重、任人擺布。
可揮舞着權力寶劍耀武揚威的又何止男人呢?
“鬧喜發起人”萬傳家是有老婆孩子的,他的老婆是典型的權力附庸,既附庸與表面的權力,也附庸于背後的男權,所以厭女情結格外嚴重。
她行事的底層邏輯是:“雖然我是個女的,雖然在這個家我沒啥地位,經常被公公和老公吼,但走出去,我是村書記的媳婦兒,我是總經理的夫人,我自然高人一等,尤其比那些花枝招展的小狐狸精高貴。”
狐假虎威說的就是這類人。
這樣的人具有雙重屬性:
一方面對掌權者無限順從,為此甚至不惜泯滅自我,對于他們來說,自己想什麼要什麼不那麼重要,關鍵是能否享有一份權力者的力量與榮耀。
另一方面,對無權者格外暴戾,通過對别人發号施令、生殺予奪、壓迫踩踏,來證明自我的存在感和優越感。
不信你去看,從狠勁兒上來說,傳家媳婦兒目前是全劇最強。
公公讓兒子幹脆給何家姐妹道個歉,誰曾想媳婦兒聽了第一個不高興——“沒給她拉出去打一頓就夠讓着她了。”
這是什麼24K純惡霸發言?!
王家小妹秀玉來詢問萬傳家的傷勢,她直接劈頭蓋臉一巴掌呼過去,把妹子都打懵了——“明明我嫂子打的你老公,你打我幹啥?連坐啊!”
後來為了給老公出氣,她自作主張開掉了秀玉,也就是何幸福的小姑子,她大概得意極了,覺得自己想老公之所想、執行力一級棒,結果被老公訓了一頓,還挨了一巴掌——果然冤有頭債有主,一巴掌竟在這裡還回來了。
畢竟是附庸,由身到心,從物質到精神,完全徹底,根本沒有真正的尊嚴可言,書記媳婦兒、總經理夫人,乍一聽威武,可終究是虛名。況且,萬一有一天萬家權勢不再,她将何去何從呢?她又将是誰呢?
最後說說王家的小女兒秀玉。身為老幺的她,上面有兩個哥哥,在偶像劇中這是被寵的角色。
可誰叫這部劇是農村現實主義題材呢?這裡的小妹其實是那個時常被父母打發着跑腿兒、最容易被忽略需求、總要無償補貼哥哥資源分配卻總排末位的人,而已。
她看書學财務,在老父親眼裡比不上挨家挨戶發喜糖:“一個女娃娃,整天看書有用嗎?你姓王,不姓萬,還想攀高枝兒呢,趕快找個人家嫁了得了,比啥都強。”
其實她隻是想通過學點真本事在靠關系進去的萬家集團站穩腳跟,可在最親的家人眼裡,所有的志向都比不過嫁人,所有嫁人以外的投資都不值一提。
她必須要通過“哭、鬧、離家出走”這種看似無理取鬧的非常規方式,才能勉強讓家人聽到一點自己的心聲,還不見得會獲得足夠的支持。
注意了,這是新時代“重男輕女”的表現,這塊糟粕并未完全消失,而是以更隐形的方式廣泛存在着。不是讓她吃得飽、穿得暖、有學上便是無差别的尊重與愛,有意無意的輕視、對其個人價值的窄化與矮化都會嚴重阻礙女孩的成長與發展。
當然,秀玉還未能把矛頭直指根本。她隻能把感到不公平待遇之後的滿腹委屈、怨怒發洩到那個最表面的始作俑者身上,誰呢?嫂子何幸福呗。
“她要不打書記兒子,我需要求着别人收喜糖嗎?沒有她惹萬家,我會慘遭開除+被打耳光嗎?”
有時,女性之間的恩怨就是這樣在不知不覺中展開的,不一定和雌競有關,但相同的點在于,指責另一個女人跟指責男人、父母比起來,要容易許多,反正是同處權力窪地的人,真要打起臉來連腳尖都不用踮。當然,這樣的指責和争鬥大抵是徒勞的。
新舊更叠之際……
相信很多人都可以從這個開局劇情想到一部老片子——張藝謀的《秋菊打官司》,它們還真的是師出同門。
《幸福到萬家》由陳源斌的小說《秋菊傳奇》改編,而我們熟知的電影《秋菊打官司》改編自陳源斌的小說《萬家訴訟》。《萬家訴訟》其實是《秋菊傳奇》的一部分。女主名叫何碧秋,後改名為秋菊。
也就是說,無論是秋菊還是何幸福,其實原型都是何碧秋。
再說回這兩部影視作品,《秋菊打官司》凸顯的是法制化逐步推進與道德文化明顯滞後之間的矛盾,以及時代飛速發展之下一部分人無法跟上、仍徘徊在原地的茫然失措。
簡而言之,它呈現的是過去與現在的矛盾、是邊緣人與時代主流之間的矛盾。秋菊一路讨說法的過程,也是固有觀念被一再沖擊和颠覆的過程。
而故事背景拉到20年後的《幸福到萬家》,目前所呈現出的則主要是内部矛盾,兩代人之間,甚至同代人之間,對同一件事的處理方法差别竟可如此之大。
如果說20年前,秋菊和丈夫、村長之間的差别并沒有太大,常年待在小山村裡,他們一樣地閉塞,面對法律和市場經濟的新玩意兒都一樣地陌生,本質上他們還是站在一個梯隊的。
但20年後,有人仍在原地踏步,有人則緊跟時代的節拍,有人自我感覺過于良好,有人在不斷地掙紮蛻變,何幸福和她的公婆、老公以及村裡的領導、總經理夫人顯然已經很難步伐一緻,尤其在對于舊風俗和女性權益的态度上。
時過境遷,這已經不是春風剛剛吹拂農村大地的啟蒙階段,而是新秩序要以摧枯拉朽之勢将舊秩序取而代之的時候,老而舊的掌權者必然要讓位于與時代同頻者,要實現權力的更叠必然要經過一番嚴酷的鬥争。
當然,劇總是溫柔的,劇情也未必會按照我的預想展開下去,漂亮的趙麗穎總要談戀愛的嘛。但現實就是如此,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未能順利轉型的終将被歲月所埋葬。
此劇播出後,許多人都在罵婚鬧、同情何家姐妹,其實更值得同情的是那些秉持舊觀念、維護封建糟粕的人,因為他們的前路隻有兩種——一是被沖擊,進而自我懷疑;二是,被淘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