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本文基于微信群讨論整理寫作而成,并非全部個人原創。本次活動共19人參與讨論,15人打分,平均分為3.28分(五分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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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分彙總

克林特·伊斯特伍德是一位我們再熟悉不過的作者了,他是美國精神的圖騰,是西部牛仔文化的代名詞,是演而優則導的模範影人,是導耕不辍老而彌堅的影壇常青樹,從影至今依舊保持着旺盛的創作力。而其實,早在08年的《老爺車》開始,東木就似乎開始了他的謝幕之旅,可每當我們猜測他将要封鏡時,他都能帶着新作品重回我們的視野,且依然保持着驚人的質素水準。驚喜之餘,我想這對于所有創作者和觀衆都是最美好的勉勵。對于這部期待已久的新作《哭泣的男人》,我們展開了讨論:

删繁就簡的文本

對于故事本身不過多贅述了。這是一個情節極其簡單的公路片。 東木在看似狂野的西部片裡娓娓道來一個細膩柔和的故事,磨去了矛盾沖突的棱角,留下的隻是歲月和陪伴。(@AlanX) 顯而易見的是,本片放棄了更加繁複的文本構建,而選擇用更加閑适舒緩的筆觸來勾勒一段外觀上形似迪士尼童話的心靈之旅。這也是造成觀感差異的主要原因。在讨論中,一方表示了對這部作品的相對失望,認為過分白描的小品劇情是為了不露怯而去藏拙,一方認為東木已然不在乎露怯,在近乎粗糙的文本中仍有細節可待挖掘。

@懶羊羊:劇情上有些平淡,沒有什麼特别大的戲劇沖突,但我覺得老爺子還是拍出了以前那種久違了的西部片的浪漫。

@元銘清:東木在這部片子和《騾子》裡已經沒有展示強烈且緊張的沖突了,給我的感覺是,這兩個片子的氣質像極了東木現在的狀态。

@Cardinal:這部和騾子的特點是,情節靠不斷的遭遇而推進,哭泣的男人就覺得什麼也都不重要了,去掉情節化,再去掉類型化,最後隻剩公路小品。完美的世界-騾子-哭泣的男人,一條公路的溫柔延續,老與少的對談,人生走入末年之時又是新一輪的尋找。電影内外的硬漢形象被意外的自反,masculinity得以被消解。

隐于鏡語的自反

提及東木電影中的“反類型”,我們可以回溯到三十年前,以《不可饒恕》為分水嶺,東木就走向了一條作者意識不斷自反、創作手法愈漸熟稔的道路。他既可以用打破善惡二元對立格局的反英雄手法反思暴力本身(《不可饒恕》),也可以用颠覆傳統美式勵志片的冷峻格局拍出美國夢的背面(《百萬美元寶貝》)。我們可以相信,無論好萊塢電影如何流變,東木始終在他的作品中有所表達,超越了展示英雄表層,在人物身上投注自己的反思。而在《哭泣的男人》中,我們發現這位老者更加溫柔了,在一些鏡頭語言中我們可以找到他埋藏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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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往的勳章

跟随着鏡頭慢慢移動,像一雙眼睛一樣,回望昔日的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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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頭推至報紙前,一次媒介借用。牛仔跌落。

跌落。我們印象中的東木從來不怕跌落,他甚至在《不可饒恕》中從馬背上跌落了數次。跌落是一次力不從心的表露,他在用最柔軟的方式告訴我們他老了。大概是允許自己表現出脆弱,是彰顯力量最強有力的方式。我覺得這電影不就是表現“力不從心”嗎?拍的就是“力不從心”,多坦誠。(@Cardinal)

如何書寫老去?不同的導演給出了相似的答案。本片和大衛·林奇《史崔特先生的故事》有一個極為相似的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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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崔特先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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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男人》

無論是從老人拖拉機旁邊飛馳而過的自行車隊,還是從轎車旁奔騰而過的馬群,都不需要過多的文本修辭,用鏡語诠釋速度的差異,以訴說老去。

就像本片的片名一樣,《Cry Macho》,直譯為哭泣的猛男,堅毅的硬漢從來不直露自己的soft,但依舊十分坦誠地表露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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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與雄雞

@凸凸凸噗:雄雞取名為macho則是對他職業生涯最恰當的概括,戎馬一生到了垂暮之年也不得不被現實馴服,男子氣概再熱血也不是拿來肆意炫耀的資本,透過他無盡滄桑的細眼也能看到的強大個人魅力,老而不鈍,老當益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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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極深刻的一句台詞。“我不知道怎麼治愈‘老’,但今晚你們也許應該睡在一塊兒。”他的自我闡明絕非淺白的暴露,他依然是我們熟悉的作者,借由台詞剖析内心世界。

從這部作品說開去,在作品序列中尋找延續

在讨論中我們将這部影片和東木過往影片進行了讨論對比,将話題牽引至更深。

一方面,本片接近于《完美的世界》的精神翻拍,公路片常常塑造兩個反差角色,在《完美的世界》中是一個窮兇極惡的逃犯和一個純潔可愛的小孩,在《哭泣的男人》中則是一個兩鬓斑白的老人和一個桀骜不馴的少年。可不同的是,這份反差在電影中沒有發酵出更有力的戲劇沖突,甚至是極力回避的。

@Aloysha:那個男孩的母親說他兒子是多麼野的壞小子,但是我看完覺得是不是太乖了。其實可以讓這個男孩的性格更加極端一點“壞”一點,我想可能火花會更多。

@弗蘭西絲·呵:我感覺就是太乖了,可能更多把視角轉向家庭層面,往美式價值觀靠攏。一個老無所依,一個親情缺位,形成心境上的互補。

@Aloysha:我印象特别深的一個細節是科斯特納出于正義性把他的獄友殺了(《完美的世界》),不是說見血就好,而是說他能讓這個人物更落地或者說更立體一些。哭泣的男人我持保留意見的還是在于應該有一點殘酷的東西更加反襯質樸純粹的情感,比如男孩父親為自己的利益利用兒子,可以再殘酷一些。

@故景豐:所以我說他有點避實就虛。

@弗蘭西絲·呵:我還有一個關聯的細節,《完美的世界》裡有一段對話,科斯特納跟小孩說偷東西的合理性,說是借。而《哭泣的男人》關系反了過來,這個少年跟東木說我們這裡都可以借。我覺得就是有一種翻轉和延續。

@Aloysha:我覺得聊哭泣的男人反倒可以變成他作品序列的回顧。的确像呵所說的有很大程度上的延續性。

另一方面,通過本片和《老爺車》的對比我們可以發現東木的“軟化”以及他自反的轉向。

@弗蘭西絲·呵:大家覺得這部作品的自反跟其他東木作品的自反有什麼區别嗎?

@故景豐:沒有核心區别,隻是在逐漸軟化吧。

@弗蘭西絲·呵:某種程度上,這一部的反英雄我覺得做得更徹底。他不再尋求老爺車那種赴死的悲壯了。

@Aloysha:到這裡他尋求的是認同或者說溝通,拿老爺車舉例,他更多作為一個父親形象教育者形象,這部戲他和不同國族的年輕人有了更多互動,兩個人都在互動中得到了期待還有未曾期待的東西。

@Aloysha:他将自己的老爺車過繼給苗族青年,還是帶有一種自豪感的,這部結尾完全可以寫他又回到美國的牧場,但實際上他調頭返回了墨西哥。我覺得算是很有意思的一個地方。

@弗蘭西絲·呵:突然想到的是,我有看到一個評論,說東木在表達對美國的失望,片尾曲也是《find a new home》。

@一級特工:這得結合東木的政治立場來談吧。

@Aloysha:我感覺他的代言屬性到這一部幾乎就沒有了,更多的是尋求一片世外桃源吧。

@一級特工:是的,這部主要還是講自己。騾子裡有幾處對zzzq的調侃,這部就沒有了。

确實,盡管本片恢複了傳統西部片的美國-墨西哥地緣結構,東木卻也不再摻雜過多的政治意圖,盡量以一種看盡人間世事的淡然規避争議。

@Aloysha:但凡是進入千禧年後他主演的電影,你會發現無一例外都是童話。本片亦不例外,唯一區别就在于到現在他已經抛棄了那種悲情的想象或者陶醉。《老爺車》是用一種憤懑甚至暴戾,以自我犧牲實現了看似不可能的交流,而本片打通交流障礙的,似乎隻有善良,還有一張沒有任何攻擊力的臉。整個電影看下來,沒有哪怕一場稍微緊張的危機事件,沒有,就像大衛•林奇《史崔特先生的故事》,唯一的沖突就是一個老頭固執到可愛地開着除草機穿越大半個美國。但你說這算是江郎才盡力不從心嗎?也不是,一些情境的構建都指向激烈的沖突,但最終還是被他本人所一筆帶過了。童話在今天看起來保鮮期已經越來越短,并不是說什麼人越來越現實這類廢話,而是很多時候,人們都不相信,美好幸福的事情往往都是簡單直接的,理所當然的。

@元銘清:東木在這部電影裡表現的狀态是糾結的,卻又是清楚的,一方面在用各種曾經硬漢電影中的元素回憶往日的輝煌,那美豔的女郎,老爺車,槍支,髒亂的墨西哥,甚至氣質猶存的牛仔。而另一方面,他也在不得不服老,無論是劇作上最後回歸小鎮的安穩,還是拍攝上,采用遠景和中景搭配的馬戲(應該用了替身吧),都是在承認自己如今的樣貌,就好像一個舍不得曾經卻又勇敢面對現狀的macho。macho大概也是東木對自己一生的概括,不是man,stronger than man。劇作上采用的最簡單的單線叙事,宏觀上看其實都沒有看出任何交叉蒙太奇的使用,隻是一直平順下來的公路片,不知是東木隻想拍個簡單的電影還是真的氣力不足,可是大量的遠景其實也可以表達他的精神,而這次加入的男孩,實則是一種傳承,東木渴望着macho的意志在新一代也可以流傳,這種傳承是感人的,也是真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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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段台詞中東木将他想說的話全盤表露,說教,而不尖刻。“男子氣概被捧得太高了。”這樣的話從一個硬漢形象口中說出來,不免有些令人驚訝。耄耋之年的東木用他最慣常的西部情調拍攝這隻屬于他的美式牛仔精神,自信又穩健,褪去以往作品中險象環生的角色命數,看淡萬事萬物的起起伏伏,收起他個人英雄主義的鋒芒,知天命,盡人事,返璞歸真地講述一個不算太有驚險感的故事,老爺子将它拍得既溫暖又謙遜,無意去贅述年輕時浪迹天涯的傳奇經曆,角色間的交流充滿其善意的包容,靠的隻是他對愛和恨、功與名的經驗之談。(@凸凸凸噗)縱使稍有力不從心,也讓人難以苛責。

@Cardinal:Anyway,總之就是能不能接受一部看起來什麼都沒有隻有真誠和情感的電影。

再同意不過了,這就是一部極簡單卻飽含情感的電影。我們能從一部電影中獲得多少東西,既取決于我們觀看時投注多少情感能量,也取決于作者傾注多少私人意識,以此完成觀者和作者的共謀。

最後,以 @克林特·東木的短評作結: 晚年的東木所賦予影像本身的與其稱之為溫柔不如說是靜靜的凝視,好萊塢式老少公路片的模闆被套上了一層真摯的外殼,獨屬于伊斯特伍德的那近乎偏執的西部情結更為影片增色,盡管東木執導的那麼多電影看起來都是在叙述同一個理念,但那個孤身将自己留在西部世界的俠客仍舊讓人願意為他在熒幕上的調笑打上滿分,有的時候我們對電影本身應該做的就是這樣,不需要紛亂神秘的各式跳切,鏡頭放在那裡,我們懷着一顆欣慰的心仔細掃視着畫面中的一切老物件,這本身就已經足夠迷人。也許不及理查德朱維爾那般普世,但卻是東木本心的表露,一部沉靜下來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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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金幀觀影活動圓滿結束,感謝大家的智識支持和積極讨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