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緻死的疾病
丹麥哲學家克爾凱郭爾把“絕望”比作緻死的疾病。反過來說,他認為緻死的疾病是一種絕望。說到這裡,她不同意了。她是我的朋友,一位個子高高的女生,川渝地區人,性格潑辣。“不緻死的疾病才是更絕望的。”“為什麼這麼說?”我明知故問。我隻不過是作為一個二次元醫學社會史的課程作業采訪者在由此引發她的回答。其實我知道答案,這也是我找她的理由。那是一節我們一同參加的興趣課,那天的那張桌子上,鼻涕紙堆成了小山。是的,她患有嚴重的過敏性慢性鼻炎。
在某節閱讀資料中,我曾看到,在疫情期間醫護人員的權利會被忽略。類似的道理,慢性病患者的存在也經常被忽視,他們好像被剝奪了病人的身份,這份病痛隻有患者自己能夠體會,别人無處共情。
“從小到大,我大病沒得過,小病沒斷過。”她幽默地說。接下來我開始盤問并詳細地記錄她的病史:原來,她有家族病史。她父親高考複習的那個月,夏天的酷熱激發了鼻子的敏感神經,老家的牆壁上全是父親的鼻涕膿,病情十分嚴重。到了她這一代,情況也是絲毫沒有減輕。小學三年級的時候,醫院便确診了她的過敏性鼻炎。她性格大大咧咧的,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小時候在學校裡天天擺弄鼻子,她沒有低調的資本。上了全市最好的初中之後,她發現同學們大多很文靜矜持,從此以後她便對自己的過敏性鼻炎有些羞恥。因為有些時候連續打噴嚏能打20個,打完一陣以後就像喝醉了一般,滿臉通紅。同學們經常因此發笑。連續打20個噴嚏,确實是太滑稽了。但就算如此,這些都沒有冒犯到她,直到有一次她在英文課上忍不住打了很多噴嚏,老師生氣的問,你是想嘩衆取寵嗎?這段話讓她非常委屈,一直記到了現在。就在說這番話時,她依舊咬着嘴唇,我連忙上去安慰。後來,随着青春期的結束,她的身體逐漸變好了,過敏的症狀有所緩解,因為鼻炎而請的病假也不如小時候頻繁了。隻是,每年春和景明或秋風飒爽的季節,别人都在愉悅地觀景,她卻會季節性地為自己的鼻子感到無比的緊張。
慢性病的哲學
所以絕望在哪裡呢?我問道。我覺得好像除了那次委屈之外,過敏性鼻炎好像也沒有帶給她太多的負面影響。“還能讓你多請幾次病假,把你放在家裡自由。”為了緩解氣氛,我如此打趣。
“疾病改變了我的生活軌迹。”她說。我怔住了,但是轉念一想,似乎她說的也有道理。當我去凝視她,她的性格、脾氣、智力甚至是身高,好像我都可以将其與過敏性鼻炎聯系在一起。性格的潑辣有可能是來源于疾病帶給她在課堂上被迫的“高調”身份;智力的敏捷與敏感的神經很難說沒有生物學上的聯系。這麼一看,疾病确實是生活軌迹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想換種說法。我更傾向于認為,疾病并不是改變我們的生活軌迹,而是參與了我們的生活軌迹。”我說。那麼,疾病究竟是什麼呢?慢性病又是什麼呢?這個淺淺的名詞背後又有怎樣的哲學。我們一起發問着。“就像衰老一樣,人們其實都會衰老的。但是人卻會因為自己長白頭發而傷心。衰老何嘗不是一種疾病呢?人生下來就是有病的。”她如此論證到。“端粒變短就是病。”
我嘗試用一種更理論的方式去描繪疾病:生病是會把人拉近死亡的,生病是一種新陳代謝......然而,慢性病作為疾病的一種,恰恰是處在矛盾點之上的:因為慢性病并沒有把人拉近死亡,讓人走向死亡的是時間、或者是别的什麼病,但必然不是慢性病。慢性病不會讓人加速死亡,而是作為人的一種特征,以共生的姿态變成人的一部分。
我想吃掉你的胰髒——死亡、急病與慢病
“等等,我想到一部電影!”她說,“我想吃掉你的胰髒!”我沒有看過這部電影,起初還被她說的話吓了一跳。“我認為這部作品中的女主寫的日記的名字已經解釋了關于慢性病的所有——《與病共存》。”“這麼巧?”“對。這部電影的大概劇情就是,女主得了胰腺癌,會寫日記,記錄自己每天的病情。她其實喜歡男主,但是因為知道自己活不長了,就一直和男主保持一種暧昧關系,但是在最後其實他們升華了,這種關系到了一種靈魂伴侶的境界。”
“怎麼升華的?得了這麼嚴重的病,不會又是老夫老妻之間互相照顧的感人故事吧。”我好奇地問。“不是的。恰恰相反,這位女主角不但并不認為自己是絕症患者,還把每一天都當嶄新的過。”“那我們豈不是跑題了?我今天采訪的主題,可是過敏性慢性鼻炎。”“嘿嘿,那可不是的。其實我想要強調一點,這位女主角的疾病算是一個慢性的緻死疾病,但是她的例子在這個地方确實很有意義,像是一種plus版本,不但沒有改變本質,反而讓特點更明确了。”
我咀嚼了一下這番說辭,我突然意識到,《我想吃掉你的胰髒》中的女主角,雖然是得了胰腺癌這樣嚴重的疾病,她面對這種疾病的哲學,卻是類似于慢性病的哲學。在這部電影當中,我可以看到女主把急性病通過一種生活态度化約成了一種慢性病。“什麼生活态度?說來聽聽。”她好像鼻子又有點不舒服。
或許是學數學學的,我想到概率論課上老師提到的這樣的概念:無記憶性。在疾病面前,不管是慢性病或是急性病,這位女主沒有把人生當成一個沙漏,看着生命線性地流逝。相反,她将人生看作一種可能性,每天都是沒有記憶性的。或許我們有記憶,但是我們的生命确實是無記憶性的,都是随機的。疾病不過是一個印記,分散在無數個現在。急性病的終點或許很近,但是就目前、當下的微小的時間,它也不過是一個印記。
她似乎不太開心,或許是我太好為人師,傾向于把什麼意義都消解了。她繼續發問。“你覺得過敏性鼻炎患者和殘疾人可以比拟嗎?”“我不好說,這是上帝去開門關窗的事情。過敏或許是一種天賦,但是殘疾是嗎?哦,有時候還真是。”我想起某些殘疾人,五官裡面有一個感官削弱了,但是其他的感官卻被加強了的例子。猶豫了一會兒,我說:“這是一個有關于“正常”的定義的問題。”“我覺得我的過敏性鼻炎可能削弱了我的文靜,但是增強了我的某種痛苦感知力。我将我的病與殘疾相比,其實也是希望世界上能少一些不尊重和誤解,像那老師對我做的那樣。我們要關愛殘疾人,這是出于善意與現實考量。因為社會系統是根據正常人設計的,所以正常人群體也要反過來以尊重和善意去修補這個系統尚未完美的地方。”不過,最後我們還是沒有把過敏性慢性鼻炎當成一種殘疾。“如果這都算殘疾的話,那世界上又有幾個正常人呢?”
是啊,世上本來就沒有無病之人。我們活着的過程,也就是一場漫長的氧化。人生下來就帶着“病”,生老病死,這是自然規律,這本身就既是一種不死的疾病,又是一種緻死的疾病。而且,還是慢性病。它或許給你帶來敏感或麻木,臉紅或面無血色,但它,也就是一個生命軌迹中的烙印罷了。既未死、亦不生,生命、疾病,相伴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