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題取得比較激進,但不是為了博眼球,而是看了這部片子的一些短評有感而發。

片中的海媛并不是一個讨喜的角色。在影片中,她帶給人的感覺是冷漠的,自私的,無情的,從一開始對于毆打案指認那種“事不關己”的态度到後來在福南面前對衆人說謊聲稱自己沒有看到福南女兒遇害的過程,處處都體現出海媛是一個冷漠的人——盡管是兒時的摯友,對她的苦難也可以做到漠不關心。許是摯友的冷漠讓福南絕望而憤怒,讓她一路追殺至了警局。初看這部影片時,我本以為會有一個海媛被福南殺死的結局,然而編導筆鋒一轉,最後竟然是福南死了——

——而殺死她的正是海媛。

不管是不是防衛過當導緻的悲劇性意外,但我們說這是一部電影,情節都是設計好的。盡管海媛在後來做出了一些“彌補”性的措施(指認毆打案案犯),但海媛這個角色并沒有因此“洗白”。總的來說,海媛仍然是“讨厭”的——共情力弱,冷漠,還殺死了最動人的角色福南……或許編導也并不希望觀衆們喜愛這個角色,所以安排了這些“揪心”的情節。因此,從大衆心理預期來說,該死去的應該是海媛,活下來的應該是福南。這樣即可以為福南的複仇故事畫上一個圓滿的句号,又可以帶給大家一個稍顯溫柔一些的結局——福南帶着希望繼續在首爾城打拼,繼續活下去。

然而,編導偏偏選擇了一個會讓大多數人最感到不适的結局,讓“讨厭”的角色殺死了“動人”的角色,使得整部影片的悲劇性色彩再度加重,引發諸多争議。不過,這篇影評不是為了去讨論那個角色好那個角色壞那個角色高尚那個角色下流那個角色受人喜歡那個角色受人厭惡……畢竟,就像前文說的,這終歸是一部電影,從創作的角度來說,角色以及與他們相關的情節,都是經過設計的,設計來是為叙事主題服務的。因此,無論美醜好惡,不能因為喜歡或者讨厭一個角色或者情節而去給整部影片定性,而是應該帶着編導的設計用意去考量影片質量來評價角色與情節,甚至評價影片本身。

所以我希望能夠盡可能多的從海媛的角度,嘗試從以下幾個問題的提出,來試圖理解編導設計這樣一些“揪心”情節的用意,闡釋這部影片在同題材電影中出色的地方,并回答标題問題——海媛該不該死?

1、為什麼用海媛來導入故事?海媛對于這個故事來說很重要嗎?

從情節表現占比來看,我認為海媛是這部影片的配角,主角還是福南。但電影給人的感覺就像是海媛才是叙事的主體部分,整個故事從海媛而起,因海媛而終。如果影片隻是為了聚焦于叙述福南的苦難與反抗,表達女性困境與女性意識等主題的話,完全沒有必要在一開始用一個女配角來導入故事,并且在福南未登場之前花大量篇幅渲染與刻畫海媛這個角色,講述她目擊案件啊、與同事矛盾啊等等等等。重點是福南,這些情節是否多餘?海媛既然是女二,一個烘托叙事的配角,這樣的情節安排似乎有些喧賓奪主。為了解答這個問題,我們需要再多結合一些影片情節來讨論,并先明确編導在影片中試圖傳達的一些觀點與想法。

女性是一種處境,這是女性主義的一種共識,也是女性應有的一種意識。無論是影片中的海媛,還是福南,還是福南的女兒,甚至是無島上被福南殺掉的那些老太太,她們都有一個共同點——她們都是女性,且都受到了隻有女性才可能會受到的規訓,同化,壓迫等等,是“結構性壓迫”的一個個鮮明的例證。作為女性,她們無論身份地位,都被困在這樣的一種處境當中,面對着一個共同的問題——如何看待男性,如何與男性共存,甚至是否與男性共存。

女性無時不在受到來自男性群體,男權社會的壓力,這種壓力或體現為對女性的壓迫,或體現為對女性的規訓,或體現為對女性的同化。然而,女性的壓力并非全部直接來自于男性,那些深受父權與男權極端意識形态影響的女性,以及一些非親曆者、旁觀者的冷漠也造成了女性的困難。

這種問題一直都存在,且随時随地都在發生。隻不過在不太發達的無島上,這種問題體現的更加極端。這種壓力在無島上升格為了直接的,赤裸裸的暴力:家暴、強奸這種事在島上随便發生,以及老太太們淪為這種意識形态的幫兇,一起教訓年輕女性(福南及福南女兒)等等——無島放大了這種性别問題,放大了這種父權與男權的壓迫表現。

相對的,這種壓力在發達的文明都城首爾,體現的就相對不那麼激烈,不那麼直白一點。但職場上女性的就業問題,涉及兩性的暴力案件等等的一些問題仍在說明着,盡管是“文明”的社會環境下,針對于女性的這種壓迫與規訓仍然存在。

所以,無論是無島上的福南,還是首爾裡的海媛,無論這些女性身份地位如何,階級背景如何,她們所面對的問題是一樣的,所面對的這種壓力是一樣的,隻不過所經受的程度不一樣。明确這一點,才能更好解讀影片,解讀海媛。

那麼,面對共同的性别困境,女性們是怎樣反應的,女性們的選擇如何?影片結合社會現實,借角色故事向觀衆介紹了女性的幾種選擇。

一種是反抗,攻擊并消除那些造成壓迫的對象以求甯靜,譬如福南。福南的反抗,是那種在極度壓迫下的爆發性的反抗。在這種矛盾最為尖銳的無島上,福南選擇手刃這些壓迫她,折磨她的對象,将他們用最殘暴的方式處決,并一路追殺海媛等等。

一種是妥協,好讓自己委身于那些造成壓迫的對象以求和諧,譬如無島上的老太太們。老太太們何嘗不知道福南丈夫的可恨,也會在福南女兒死後哭泣,她們隻是妥協罷了。妥協源于長久性壓迫造成的麻木,是待了“五十年”被磨滅掉希望與鬥志後的無奈的選擇。

一種是争取,在那些造成壓迫的對象中奮力闖蕩出一方立足之地以求安身,譬如海媛。海媛是那種典型的都市職場女性,能夠在首爾金融圈立下腳跟肯定是靠實力與汗水一步步拼出來的。她對女實習生說“美色在這裡撐不了多久”,更加印證了她是憑借自身努力闖蕩到這裡來的。

明确了片中各種女性的選擇,我們再來讨論一下海媛。為什麼說海媛選擇的是“争取”?因為海媛沒有反抗的強烈動機——她是都市裡的獨立女性,有職位,有地位,有收入,盡管遇到過一些不好的事情,但對她的影響不大,也與她無關,她沒有什麼理由要沖突,要反抗,要想福南那樣去激烈的對決。她也沒有“妥協”,自己一步步憑實力而不是“美貌”換來的今天,有錢有身份。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說,便可以理解海媛的“冷漠”了。

海媛作為女性,與女性同胞們面對着同樣的困境,目睹着同樣作為女性的苦難——但她卻不覺得自己在這樣的處境中,也就不理解這種困境,而這也就是她“冷漠”的根源。她當初走出了無島,擺脫了那種環境,努力争取來了今天的生活,所以便可能認為片中被毆打的女人,留在無島的福南母女等等的女性的境遇與她不一樣。海媛甚至有可能還會覺得這些女性的苦難是個人選擇與努力的差異造成的,便帶有一種傲慢在審視這些事件。她審視自己的昔日好友福南,心裡是不是會在說“你這樣還不是因為你當初沒有離開”。影片開頭指證時她明顯有些“不耐煩”,被混混挑釁也覺得沒什麼,忍忍就回家了;福南求助她時會覺得福南說的那些話(丈夫對女兒的行為)是謊話;看到福南殺人第一反應是覺得福南瘋了也要殺掉自己——這些都充分說明了海媛的“冷漠”,一是因為不自知(覺得自己不是也不可能是受害者),二是因為不理解(這種事真的會發生在女性身上嗎)。海媛沒有遭受這樣的劇烈的痛苦,也無法共情這樣的痛苦,因而“冷漠”。

實際上,從處境的角度來講,海媛更像是代表了大多數普通女性,大多數生活不像福南那麼壓抑,沒有囿于家庭,沒有遭受過嚴重PUA,沒有遇到過什麼很極端的針對女性的暴力事件的女性。相反的,現今文明社會,大多數女性有收入,有安身之處,過着正常生活,每天審視新聞等等的;而不是居住在無島那種地方,像福南一樣天天被丈夫和老太太們奴役——更沒有殺過人。盡管女性困境一直存在,但在現代社會,在發達地區,在人們的經濟需求得到基本滿足的情況下,大家卻很難深切體會到這種困境的存在,隻是簡單地去把那些新聞當作一種小說情節去看待,滿足一下自己的獵奇欲罷了,不會說去共情故事中人物的遭遇,更不會去思考自己是不是也存在于這種困境中——這不就是海媛嗎?因此,如果直接講述福南怎麼遭受壓迫怎麼反抗,怎麼屠殺,怎麼複仇——大多數沒有觀衆是難以深入地去與福南共情的,更難以深入地去體會到影片的思想精神所在。甚至說,沒有相關經曆的觀衆很可能隻會是把它當作一部獵奇片來解壓觀看罷了,不會存在什麼深入思考的過程的。

因此,海媛這個角色的設計,是為了在電影裡,提供一個觀衆的視角,讓觀衆借海媛這個角色去觀察與反思福南的遭遇,投入到這種結構性的悲劇叙事中來。 比起直白叙述福南的屠殺,不如在她身邊再安排一個生活正常的普通女性海媛,讓她親自“感受”一下這種苦難存不存在,讓她理解一下這種境遇,讓她面對這種事情時再也無法“冷漠”。 也就是說,海媛這個角色,比福南這個角色,從生活狀況上來講,更普遍,更能代表現今文明社會的普通女性群體,也就更容易讓觀衆代入。畢竟如果你是海媛,也不見得能夠在那些緊張的時刻勇于出手相救,攔下那些拳頭,站出來為福南辯護——而這也才符合大多數普通人的想法情況。福南是一種浪漫主義與理想精神的體現,能夠一路複仇殺到底,太不現實;海媛才是我們普通人的狀态,看到福南也隻會選擇逃跑。

所以,海媛這個角色在影片中,在編導的創作目的中,顯得十分重要,甚至某些程度上比福南還要“重要”,因為她代表的是多數人多數女性,代表的是大衆立場,代表的是普遍狀态。或者說,海媛代表的其實就是一類不自知,不理解,不關心,不幫助的“看客”群體,而這種群體又是最廣泛的。從海媛的視角來認識福南的故事比直接叙述福南的故事,效果要好得多,叙事也更深刻。對于角色的設定,我們還可以這樣理解——在男性壓迫這個共同的兇手面前,福南是既定的受害者,已經慘遭過毒手(但反擊了);海媛是未遂的受害者,或者說是潛在的受害者,隻要她作為女性存在,就有受到這種迫害的可能。現實中,潛在的受害者才是多數,才是普遍的。

2、海媛該不該死——結局的理解

“一個角色該不該死”這種問題的提出,意在讓讀者觀衆為這個角色定性,評價好壞。但就像前文說的那樣,我不會去評價角色的善惡美醜,而是嘗試用理解結局的方式去回答這個問題。

結合整部影片,我将結局想要表達的意思拆成以下兩點。

一是福南死了,海媛活着。這是一部電影,是編導把福南寫死的,也就是說福南的死是有意為之的。福南大可以活下去開始新生活,從而影片能夠落下一個好結局。但從現實的角度看,福南可能擁有辛福的餘生嗎?她殺了那麼多人,且不論該殺不該殺,至少也隻能像個逃犯一樣度過餘生,談不上幸福美滿。當然,福南的死既然是編導有意為之,自然是因為編導覺得福南這樣的人,這樣的行為,走不通,隻能死。結合前文,福南代表的是“反抗”一流,認為解決壓迫的來源就不會再受到壓迫,從邏輯上來講也沒問題。然而,她隻是殺死了一些人,并沒有“解決壓迫的來源”,最後還遭到了男性的“黑槍”。也就是說,殺一個家暴的老公,殺幾個規訓的婆婆,殺一群讨厭的男人,并不能解決“問題”,相反地還會造成誤解,加劇偏見(海媛),是“死路一條”。福南的精神值得肯定,但福南的這種做法并沒有改變實質,所以福南死了,是一條道路的否定。同樣的,選擇“妥協”的老太太們也一個個地被福南殺死了,說明妥協也不是一條應該走的道路。那麼誰活下來了——代表“争取”的海媛,也是服從規則,接受主流觀念,拼命内卷而時常過勞的普通女性,最終能夠在這種處境中“活”下來。然而結尾有神來之筆——海媛去警局重新指認毆打案案犯,是否意味着盡管我們服從于這種框架努力卷得活下來了,但我們依然要反抗這種處境,打破這種規則呢?是否意味着這條路也不能是最後的道路呢?

二是海媛殺死的福南。最終殺死福南的,不是家暴的丈夫,不是好色的舅舅,不是那些老太太,而是同為女性的,看似最不可能害死她的,冷漠的海媛。有人可能會說海媛殺福南是應激性行為,不是海媛本意。但就像我開頭說的那樣,這是一部電影,情節都是設計出來的。既然編導選擇讓海媛殺死福南,或許是因為比起直接的暴力,由冷漠造成的傷害更緻命;或許是因為比起重複性機械性套闆化地講述女性的苦難故事,喚醒更多人對于這種困境的具體性理解更為重要,才應該是影片的創作目标。所以最終殺死福南的不是暴力,而是不關心不理解甚至是誤解——而是海媛。很多像福南一樣的女性已經處于這樣的苦難中了,如果大衆對她們不關心不理解甚至是誤解,那豈不是會對她們造成更大的,甚至是更緻命的傷害嗎?引入海媛這樣一個福南故事中的旁觀者,并最後在誤解與抵觸中殺死一個願意選擇反抗的福南——這恰是影片獨到且出色的地方。

所以,海媛該不該死?我想表達的是,這種問題沒有回答的意義,讨論這種問題就回避了影片所要傳達的精神。海媛已經殺死了福南,在我們讨論這個問題的時候,是否又已經殺死了“海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