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劇就是把美好的事物毀滅給你看,這話出自美學素養極高的魯迅。有些作品就是為了讓你傷心的,你毫無辦法,即便可以有100個理由讓故事結局皆大歡喜,也總會多出一個理由讓故事成為一個把你弄哭的最具審美價值的作品。一種帶有痛覺的審美愉悅,《海上鋼琴師》的編劇深谙此道。

這是一個傳奇的故事,一個成人童話,非日常又極為真實自洽。主人公1900,出生時(1900年)即被遺棄在往返美國與歐洲的郵輪頭等艙,被船上燒鍋爐的海員收養,從小顯露出音樂天賦,無師自通,屬于母胎原創型鋼琴家,為頭等艙的宴會廳演奏鋼琴,這個音樂天才一生沒離開過這艘弗吉尼亞号郵輪,從未登過岸,直至人到中年,船已廢棄,他也不願離開,最終随船一同炸毀。

1900成長生活的環境就是那艘人來人往的弗吉尼亞号豪華郵輪,人際關系簡單和諧,鍋爐工養父在他未成年就意外身故,盡管沒有父母和親人,卻從小備受寵愛和尊敬,衆星捧月,音樂天才的所有精神生活就是彈奏鋼琴,每天浸淫在藝術中。遠離陸地城市,叢林法則,身處現代社會,享受時代的便利,卻沒有了各種潛在的、顯性的規則束縛,是一種真實存在的烏托邦。在烏托邦裡成長生活的一個天才必然會催生童話故事。1900具有罕見的真善美導向的自由而純粹的人格。常常顯露出孩童的屬性。隻是傳奇總是昙花一現。

然而影片至少有三個高光時刻:

1. 颠簸中漂移演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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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叙述者,也是1900的至交好友,小号手Max。初遇1900,在一個風雨夜,郵輪颠簸厲害。1900在搖晃颠簸的船上依然穩健如履平地,顯然早已習慣大海上的生活,他讓踉跄的Max松開鋼琴三個角上的止動閥,鋼琴随着搖擺的船在大廳漂移,龐然大物沖破鏡牆,最終滑出大廳,在走廊橫沖直撞。。外面自然的暴虐與船内音樂的唯美形成反差,造成浪漫主義的強烈的戲劇沖突。反正撞碎玻璃、撞開船長房間的牆,懲罰也不過就是燒幾天鍋爐。船上的人際關系簡單和諧,顯然1900是被寵愛和保護長大的,擁有天然自由的天性。他第一次彈鋼琴,是兒時某天深夜偷偷溜進宴會廳,人群被美妙的音樂吸引過來圍觀,“大半夜這不合規矩”,船長說着符合身份的話,而1900說的是fuck the regulations(去他的規矩!),童言無忌。

2. 與Jazz之王的Batt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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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強烈反差造成浪漫主義的戲劇沖突是鋼琴對決。1900名聲在外,引來Jazz之王,黑人音樂家的挑戰。故事的時代背景是20世紀上半葉,一戰以後、民權運動爆發之前,也就是種族矛盾社會大爆發前的醞釀期。作為弱勢群體中的強勢個體,早已榮譽傍身的黑人音樂家帶着無比膨脹和驕狂的心理,前來挑戰一個白人,眼神肅殺,志在必得。他不知道的是兩人完全出自兩種極端相反的生活背景和心理狀态。1900對于音樂完全是欣賞、享受的一種社會真空狀态,毫無功利心和競争意識,從前兩輪的演奏就可以看出,直到最後黑人音樂家的不斷挑釁,他才出手,并且當然赢了。

可以說Jazz之王的挑戰就是叢林社會對烏托邦的一次入侵,亦即陸地對大海的一次進攻。從美學視角看,就是功利欲念的快感與無目的的美感之間的較量。這種契合康德美學的“無目的的合目的性”貫穿1900的短暫而波瀾壯闊的人生,包括他的愛情。

(注:無目的的合目的性是指審美活動不涉及利害計較、不是欲念的滿足,對象隻以形式而不以存在産生美感。形式不能滿足欲念,但存在能。比如望梅不能止渴,但吃梅能止渴,吃梅即消滅梅的存在。康德美學将美感與快感區分清晰。)

3. 純粹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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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闆上對着舷窗整理頭發的女孩,讓船内彈琴的他驚鴻一瞥,便一見鐘情,即興創作出絕美的樂曲。他想把灌成唱片的樂曲送給女孩,未能如願,後來毀掉後,竟被重新拼接,流落到二手器材店老闆手中。晚上1900難以入眠,偷偷溜進群宿的下等倉鋪位尋找女孩,并偷偷親吻了她的唇,又在她醒來前跑掉。不守規矩的小男孩一直藏在這個成年男子的體内。

偷聽發現女孩竟然是多年前的一個乘客朋友的女兒,因此他們寥寥幾句對話,有了秘而不宣的共同話題,卻是在船靠岸,女孩欲離開時,依依不舍,意猶未盡,盡管她飛快說出了她的地址,卻最終沒能等來不願登岸的1900,一别即是永訣,愛情也在最初的最甜美的階段戛然而止,永訣即永恒,至高無上的純粹愛情。其實追尋功利快感導向的世俗愛情,也可以使棄船登陸、不被炸毀在邏輯上合理,但世俗感情生活畢竟沒有理想愛情更具審美價值。登陸意味着讓純淨唯美的白紙或水滴融入錯綜複雜的污濁人間,這是另一種毀滅和悲劇,卻喪失了審美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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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個關鍵情節,也是诠釋他最終與船共存亡的濃墨重彩的一筆,1900曾在衆人鼓勵下決定登岸一次,當船停在碼頭,他穿戴整齊,緩緩走下懸梯,然而中途折返,他恐懼。面對陸地城市,1900感受到猶如德國浪漫主義畫家弗裡德裡希的一幅名畫《霧海上的旅人》所呈現的崇高感,亦即康德美學的崇高感,與美産生的純粹快感不同,崇高感是伴随“恐懼”這種痛感的一種快感,因為面對恐懼對象時,自身并無融入其中,因而可以保障自我安全,這是崇高感産生的基礎,反之融入其中便隻剩恐懼的痛感了,再無審美愉悅,所以,1900中途折返回郵輪,一生沒有登岸。被叢林規則入侵過、來去匆匆的旅客讓他旁觀過城市生活。那不是他的世界,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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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局是Max深深理解1900,自知勸說無果,準備離開裝滿炸藥的廢棄船艙,1900不忍看到好友傷心,竟然叫住他,輕松的調侃死亡,即将爆炸的情景,缺胳膊少腿的見上帝,乞求一雙手好繼續彈琴,結果隻有兩隻左手。。看到這,大概所有觀衆都會同Max一起笑着流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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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鏡頭是Max,這個傳奇故事的講述者,一個人孤單的走在街上,漸行漸遠,仿佛隐喻着生命終局的落寞。

消極悲觀的哲學家叔本華主張融入藝術中可以為虛無的人生賦予些許意義。人生本就是一場向死而生的悲劇,并非僅由長度決定,還有寬度、厚度以及質量,過程中與美好共舞,捕捉、創造、歆享美好,才能讓悲劇的一生不那麼荒蕪。

畢竟永生不死才是實在的虛無、最大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