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鋼琴師》于我,是一個清晰的起點。在這之前,看電影是随大流的事,影院裡放什麼,我便看什麼。初中某個夜晚,我抱着電腦躺在床上,還是從“電影天堂”下載了資源,分兩個晚上兩次看完了它。

那種感受是前所未有的。一個如此專注個人生命體驗的故事,竟能講得這般好。尤其是在風雨交加的那場戲裡,鋼琴随着海浪滑動,《Magic Waltz》的旋律仿佛不是來自琴鍵,而是直接從心裡流出來的。那一刻,我徹底被征服了。

如今回頭想,它或許并非一部作者性多麼強烈的傑作,導演托納多雷在歐洲的影響力甚至不如在中國,但它确确實實是一個好故事。1900的故事,精準地觸碰到了我内心最柔軟的地方。

它像一扇門,自此之後,我才真正走進了電影的世界。我開始有意地搜尋片單,結識了昆汀、大衛·芬奇,也順着豆瓣Top250,摸索着前行。到了高中,疫情到來,時間忽然多了起來,觀影成了每日的樂趣。伍迪·艾倫、韋斯·安德森、王家衛,這些名字在當時的我看來,代表着一種小衆而精緻的審美趣味。

我前前後後看了許多電影,見識了各種更激進、更作者化的表達。但每當思緒回轉,想起那艘船和那位鋼琴師,心裡總會泛起一種别樣的情緒。它和我後來看到的一切都不同,它是我在電影海洋裡航行時,最初望見的那座燈塔。姑且,就稱它為我的“電影白月光”吧。

大學時的一個冬日,中國電影資料館重映了它的4K修複版。我坐在影廳裡,屏幕上的光影前所未有地清晰,我卻感到一種微妙的隔閡。曾經震撼我的魔法似乎褪色了,我能夠更冷靜地看到它的叙事技巧,也意識到它并非我後來所癡迷的那種作者意志強烈的作品。就像重逢兒時傾慕的夥伴,彼此都很好,卻已走在截然不同的道路上。 它依然是一個好故事,隻是我不再是當年那個能被一個好故事全然俘獲的觀衆了。

這種疏離感,也漸漸蔓延到了我整體的觀影生活裡。看的電影越多,口味變得越挑剔,對豆瓣榜單上的常客們,常會生出一絲不自覺的反叛。有一段時間,我仿佛陷入了一種虛無:努力去看更多大師之作,卻時常感到是為了“看過”本身,最初的、純粹的快樂變得稀薄了。很難再與人深入地談論電影,大多止于一句“挺好的”或“看不進去”,那種澎湃的分享欲,終于慢慢沉寂了下去。

近來,或許是心境的緣故,消沉反而讓我更能沉入事物的内裡。我重新開始看電影,仍是從大師之作入手,卻不再是為了填補片單的空白。我不再淺嘗辄止,而是試圖走入他們構建的世界深處,這讓我重新獲得了某種充實感。

有時我會想,1900為什麼至死不肯下船。他并非恐懼那個無限的世界,而是清醒地知道,唯有在那艘有限的船上,在那架88個鍵的鋼琴前,他才能完整地表達自己,守護那份純粹的秩序與美。他的世界雖小,卻深不見底。

那艘名為“弗吉尼亞”的船從未沉沒,真正的世界,不在遠方,而在你為之傾注深情的方寸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