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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與6日,由制片人方勵執導并制作的紀錄片《裡斯本丸沉沒》在院線上映。到今天(22日)為止,票房已超過兩千萬。

對非娛樂性的紀錄片來說,這是一個相當不錯的成績。

票房之外,口碑也非常棒,一向挑剔的豆瓣網友開出了9.3的高分。坊間的傳言還包括:方勵為了做《裡斯本丸沉沒》,用了8年時間,花光了所有的錢,資金鍊斷裂,變賣了房産,現在隻好借住在朋友家。

一部紀錄片,如此傳奇,也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決定去看一看。

《裡斯本丸沉沒》,講了一個什麼故事呢?

1941年12月7日,日軍偷襲珍珠港。8日,日軍進攻香港;25日,英國任命的香港總督楊慕琦在半島酒店簽署降書,日軍正式占領香港。島上幸存的英軍,全部變成了日軍戰俘。

從這一天開始,英國對香港的殖民統治,變成了日本對香港的殖民統治,直到1945年日本投降,英國殖民者卷土重來。

1942年9月底,日軍将被俘英軍中的1834人押上貨船“裡斯本丸”,意圖将他們運往日本當苦力。因為甲闆上配置了大炮,且沒有任何戰俘标識,船在行駛到舟山群島附近海域時,被美軍潛艇“鲈魚号”發射魚雷擊中。

“裡斯本丸”從被美軍擊中到最後沉沒,共計25個小時。這一期間,日軍将所有英軍戰俘封鎖在艙底,并用木條和帆布釘死艙門。英軍戰俘在意識到危險後奮力破艙逃生。

關鍵時刻,舟山東極島漁民冒着生命危險,劃着舢闆在水中撈起了384個奄奄一息的英國戰俘,并給他們提供食物、衣物和庇護所,其餘828位戰俘則或被淹死、或被日軍射殺。

“裡斯本丸”沉沒事件,的确是一出非常富有代表性的戰争悲劇。如果出場的隻有英美日三國,那就再清楚不過地表明了戰争的荒誕與普通士兵在戰争中的炮灰地位。

然而,由于中國也是至關重要的參與方,這一悲劇的含義也就不同尋常了。

這樣的事件,拍成紀錄片,當然是可以的,但從什麼角度去講述,則大有講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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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平地說,從紀錄片之為紀錄片的角度看,《裡斯本丸沉沒》拍得不錯。叙事清晰,引人入勝,比一些不知所雲的紀錄片強多了。

為了打動觀衆,導演方勵非常聰明地從講述被俘英軍士兵的個人情感故事入手。攝制組在英國先後采訪了 150 多位被俘英軍士兵後人家庭,記錄了一個又一個令人心碎的故事。

這些英軍士兵沉入海底的時候,個個年輕英俊,長着一張十九世紀的臉。

最令方勵“扛不住”的,是佩尼兄弟的故事。老大在被押上“裡斯本丸”時,才22歲。他給自己5歲的弟弟寫了一封信。考慮到弟弟年幼,他特意用大寫的最簡單英文,一筆一畫地囑托他長大後要照顧好母親,撐起這個家庭。這張遺言似的字條,在弟弟的錢包裡放了40多年。

梁素琴與約翰,是另一個浪漫故事。梁是一位家在香港的中國女孩,愛上了英軍士兵約翰并和他結婚。不久,約翰被俘并被送上“裡斯本丸”,最終葬身大海。由于戰時通訊不暢,梁5年後才得知約翰遇難。1948年,她自願放棄領取約翰的撫恤金,把這筆錢讓給了約翰的家人……

在影片中,方勵把這些故事講述得無比深情,有些還轉化為震撼人心的場景再現,感動了很多心地善良的中産階級觀衆。

據報道,杭州一位陳女士這樣對記者說,“我在網絡上聽說了梁素琴與船員(不是英軍士兵?)的愛情故事,然後了解到《裡斯本丸沉沒》這部紀錄片,就一定讓我丈夫陪我來看。”

還有觀衆這樣寫道:“照片中那些年輕英俊的面孔(指英軍士兵),在那樣莊嚴的呈現方式下,仿佛正一個個鮮活地從曆史深處中走來,但他們命運卻都如此慘烈地戛然停擺,其巨大的曆史悲怆感是能夠擊中任何膚色和種族的人類的。”

真是這樣嗎?

同樣作為一個普通觀衆,雖然我也對這些英軍士兵的遭遇不勝唏噓,但與此同時,也抑制不住地産生了一種不舒服的感覺。因為整部影片給我的印象是:這完全是一部英國視角的紀錄片——英國人在保衛香港、英國人被俘、英國人的愛情與親情、英國人被押上船、英國人苦海餘生、英國人被救……

如果一位幸存的英軍士兵後裔拍一部關于“裡斯本丸”沉沒的紀錄片,也無非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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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方勵先生不是英國人,而是一位中國人(從内地移居香港)。

一位中國人在觀察、表述類似“裡斯本丸”沉沒這樣的事件時,難道不應該是“中國立場”,而非“英國立場”嗎?

對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性質,現在人們通常簡單地将其概括為反侵略戰争。

對中國來說,這樣的定性毫無問題。

但對美英法德意日這樣的新老帝國主義國家來說,二戰顯然也帶有争奪世界霸權和勢力範圍的性質。

甲午戰争以來,日本對中國長達半個世紀的侵略,之所以能夠輕易得手,重要原因之一就是當時的世界霸主英國在“英日同盟”名義下對的日本縱容與支持。

珍珠港事件後,日本意圖把英國在東亞、東南亞的實力一掃而光,自己取而代之。英國被迫對日宣戰,中英成了盟友。但英軍在香港的作戰,主要不是為了幫助中國,而是為了保住英國對香港的殖民統治。這一點,從英國首相丘吉爾在開羅會議上蠻橫拒絕中國在戰後收回香港,并傲慢宣布“香港是大英帝國的領土,英國軍隊必須參加廣州灣登陸作戰,從日本人手裡奪回香港”來看,就非常清楚。

在“裡斯本丸”上的英軍士兵,是英國駐香港的殖民部隊,和船上押送他們的日軍士兵,并無本質區别。

從表現手法上說,用放大“令人心碎”的士兵個人情感故事,虛化,甚至遮蔽他們做為殖民部隊一員的事實,無疑構成了對觀衆的蓄意欺騙。

試問,如果用這種方式,講述斯大林格勒戰役中德軍士兵的個人情感故事、日本神風飛行員的個人情感故事,又會産生什麼效果呢?

實際上,2013年,日本上映的替軍國主義招魂的電影《永遠的零》,采用的正是這種手法。

替軍國主義招魂不行,替殖民主義招魂也不行。

《裡斯本丸沉沒》号稱“完全基于事實”,即然如此,為什麼對英軍士兵也是殖民部隊這一點完全避而不談呢?似乎英國在香港駐軍,完全是一種“自然”,而不是中國遭到了大英帝國入侵,被迫簽訂屈辱的不平等條約的結果。

“裡斯本丸”沉沒在舟山海域,恰恰是在這一地區,在百年前的第一次鴉片戰争期間,英國遠征軍發起過大規模入侵,占領定海、鎮海、甯波三城,給中國軍民造成重大傷亡和财産損失,也成了迫使腐敗無能的清廷割地賠款的重要原因。

但是,曆史的另一面是,舟山人民的劇烈反抗,最終也迫使英國放棄割占舟山群島的計劃,轉而要求清廷割讓香港。

如果方勵在執導《裡斯本丸沉沒》時,交代一下這一背景,不是會使影片更加厚重,更加真實嗎?

《裡斯本丸沉沒》的要害,不在于其制作的精良與叙事的煽情,而在于:影片内在地湧動着一種情感——一種對十九世紀以來,歐美建立并主導的世界殖民主義秩序高度認同與留戀的情感。

這表現在,編導對大英帝國從鴉片戰争開始對中國的侵略、對香港的殖民統治毫無批判。影片默認了歐美殖民者與中國人的不平等,似乎他們有侵略和奴役非西方民族的特權,他們無需忏悔就被原諒了。

所以,毫不奇怪,當随着“裡斯本丸”一起沉沒的英軍士兵後人來到這片海域,深情祭奠他們的先輩時,提都不提他們更早的先輩,也在距離這片海域不遠的地方,殺害了許許多多中國人。

這樣的電影,也許我們可以恰如其分地将其命名為臣妾主義文藝。

透過這部影片,觀衆仿佛能夠看到,影片制作者通過深情講述一批早已葬身大海的殖民軍士兵的故事,卑微并且虔誠地在向昔日殖民者,如今的國際統治階級做一個披肝瀝膽的表白:我們對你們及你們建立的秩序是高度認同的,我們是良民與順民,為了這一秩序,我們樂意做出犧牲。

無疑,西方觀衆看了這樣的電影,更加不願意反思自己罪惡的殖民征服史、販賣鴉片史。反而會認為殖民是在傳播文明,是一種功勞。

行文至此,我要強調一點:這裡并不包含對當年參與營救落海英軍士兵的舟山漁民的任何批評,他們的營救行動,是出于樸素的人道主義動機,他們是善良而偉大的。

全部的問題僅在于,如福柯所言,“重要的不是故事講述的年代,而是講述故事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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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3年,魯迅先生發表了《電影的教訓》一文,講述他在上海看西方電影的體驗——

“銀幕上現出白色兵們打仗,白色老爺發财,白色小姐結婚,白色英雄探險,令看客佩服,羨慕,恐怖,自己覺得做不到。但當白色英雄探險非洲時,卻常有黑色的忠仆來給他開路,服役,拚命,替死,使主子安然的回家;待到他豫備第二次探險時,忠仆不可再得,便又記起了死者,臉色一沉,銀幕上就現出一個他記憶上的黑色的面貌。黃臉的看客也大抵在微光中把臉色一沉:他們被感動了。”

西方的電影,當然是西方本位的,讓“有色人種”懷着某種崇高感為他們“開路,服役,拚命,替死”,那當然是再好也沒有了。

中國的電影,為什麼也是這樣呢?

距魯迅先生發表《電影的教訓》一文,快100年了,但中國的電影,似乎仍然沒有汲取任何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