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最近最火的劇是什麼?
這次不是美劇,而是國産劇《狂飙》。
我也是通宵刷完,找回大學的感覺。
這個劇雖然有30多集,但是節奏非常快,很有美劇範的故事。張頌文飾演的高啟強,雖然是個魚販子,并且在人近中年,無父無母,還要撫養兩個快要成年的弟弟妹妹。但是,他卻一步一步走向了“有組織的犯罪”道路,成為黑社會老大。
 ...
...看過《狂飙》的小夥伴肯定還記得,高啟強之成為京海市的“黑惡老大”,是因為他抓住了五大機會:
一是假借安欣警官(張譯飾演)的關系,在菜市場虎假狐威。
二是碰巧卷入了黑幫案件,結識了後來的妻子陳書婷及其義父泰叔,又認泰叔作義父,進入黑幫高層。
三是與黑幫老前輩泰叔及其助理程程鬥法、與莽村“地頭蛇”鬥法,拿下地皮搞地産,也成功在集團内部上位。
四是犧牲親弟弟和搞死刑偵隊長,結識了市領導趙立冬,有了保護傘,大力擴張業務至賭場等。
五是重組自己的官場網絡,例如孟德海(需看唇語)及其女婿,與趙立冬及其新扶持黑金勢力蔣天分庭抗禮,甚至高出一頭。
 ...
...雖然高啟強抓住了這五大機會,但還是在光榮偉大正确的運動中覆滅。為什麼呢?
從這五大機會,透露出我想講的,黑社會或有組織犯罪的“不興衰三角”:經濟利益、政治網絡和社會暴力。
黑社會之所以隻能是“黑”社會、“惡”勢力,是因為它既要把每一個方面都“單向狂飙”,但又不能獨占化或極緻化,也不可能在三個方面都“全面狂飙”。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從經濟利益上講,雖然高啟強的黑惡勢力是京海的最大集團,但是當他拒絕與外來/流動資本(以香港外來商人蔣天為代表)進入本地,它就開始面臨政治風險。
從政治網絡上講,雖然高啟強在市領導趙立冬和孟德海等團夥之間左右逢源,但劇中的政治往往是多重力量妥協的産物,所以黑幫無法和所有的政治網絡結合,而不同政治網絡間的犧牲品往往是黑惡勢力。
從社會暴力上講,高啟強的黑惡勢力隻有近乎壟斷暴力才能實現自己的政治力量與經濟利益。比如,别人搶他的地産項目,他就做暴力手段讓别人做不成。但這也是悖論。他越要壟斷暴力,他越會成為政治的威脅——因為國家也是暴力壟斷的機器。
– 2 – 高啟強的經濟利益“狂飙”及其限度
高啟強靠什麼發财的?地産、賭博、高利貸等。很多熟悉社會學的觀衆,一看到這個劇就會想到地方由于要創收、搞GDP,所以要大搞土地财政,大搞房地産和項目。所以,高啟強這樣黑惡勢力才有用武之地。
隻有這樣高額利潤的産業,對黑惡勢力才意義,否則幹嘛要混黑社會?!
但是,不知道大家有沒有好奇,回到上面的“五大機會”——為什麼高啟強不許他的弟弟碰毒品?為什麼高啟強要選擇這些産業?為什麼這些産業有消費需求?
 ...
...關于為什麼會有有組織犯罪,一直都有經濟利益的解釋市場。經濟學家常常把高啟強們看作理性的、以利潤為導向的企業家,所以需要他們的事業是違法的,但也受到供求規律的驅動。
比如,美國曆史上最失敗的改革之一,是“禁酒令”,但是禁酒令并沒有真正禁止酒精,而是産生了地下市場,讓黑幫繼續發展。為什麼?因為有需求。同樣的,政府可能把毒品、賣淫等定義為刑事犯罪,但是這些人群依然有需求,所以縱然有重稅、進出口限制,但由于高額利潤和穩定需求,黑社會得以發展。
所以,如果我們看高啟強發展的事業就很明顯:有看上去合法的事業——“地産”,也有明顯不合法的“賭博賣淫”等。
高啟強在經濟格局中做對了一件事,但也做錯了一件事。
對的是,是沒有碰毒品。他的弟弟高啟盛沒忍住,覺得毒品利潤更高。但是,高啟盛讀書讀多了像經濟學家說的“經濟人”一樣,隻看經濟一角、沒有看到其它兩個角。
毒品對政治網絡聯結和社會暴力壟斷有緻力損害。這一點,高啟強更明白。就劇中背景來說,與拉美個别地方不同,政治網絡不會喜歡毒品,因為政治網絡與高啟強等黑惡勢力的共識是“發展”,而毒品無法達到這一點,但地産甚至一些帶顔色的産業也可能(可參考東莞當年的産業)。
再從社會暴力壟斷來說,其實毒品對暴力壟斷要求非常高,也非常有威脅——不管是對政府還是對當地黑社會,因為毒品往往是跨境貿易。以世界的毒品貿易來看,多是拉美生産、歐美銷售,這裡的風險很大,而且以“地頭蛇”自居的高啟強是沒有想法要駕馭跨國的犯罪網絡的,國家也不好打擊。
不過,高啟強還是做錯了一點,導緻他的覆滅:拒絕了外來或流動資本的進入。我們可以把高啟強類比成“煤老闆式”的黑社會,這是“坐地起價”、“資源壟斷”的地方豪強。
今天你覺得中國很賺錢的産業是互聯網、電影等,那可能忘記其實當年煤老闆都進軍過這些領域。比如,有個導演就說:當年跟煤老闆談合作就好得多,他們不懂電影,隻管出錢。同樣的,當年“團購網站大戰”(美團興起的十年前),煤老闆也進入了互聯網産業,但很快都敗退——因為煤老闆之所以是煤老闆,是因為他們不知道怎麼處理外來資本、金融化等流動資本與産業合作問題。還以為自己有錢有壟斷,就能解決所有問題。殊不知,美團等平台興起,是不一樣的“燒錢”邏輯。
所以,我們可以把趙立冬扶持的香港商人蔣天和高啟強之争,看作是煤老闆式本地資本與流動式外來資本之争。
趙立冬在最後被抓住的時候,還在辦公室裡說:京海市已經發展飽和了,要往西岸發展。他也一直把蔣天派作“招商引資”的代表。同樣的,當他們在招商引資的時候,發現商人很擔心的是當地的治安問題。
當解讀者過多地從政府視角解讀這個劇——如何解決地方财政問題,搞地産,就會忽視了政府不是隻在“央地關系”之中,也在“政企關系”之間。所以,政府必須在本地資本與外地資本徘徊、甚至市場環境中學會遊泳。
我在政府工作的時候,正趕上當地招商引資熱潮,當地官員就非常小心地既要“畫大餅”招商,又要“小心遊泳”避免被熱錢資本卷入,還要保護既有的産業利益。比如,當時top10級的企業想要入駐當地,按理說應該歡迎,但還是拒絕了。果然不出幾年,那類行業很快失去政府的行業扶持後,死得很快。
我們可以想象,趙立冬要把京海市做大,要招商引資就得引入金融資本、地産資本甚至全球投資人,但這些不是高啟強願意看到的。
所以,趙立冬和高啟強的決裂,背後不僅是官商的決裂,也是兩種資本的決裂。
– 3 – 高啟強的政治網絡“狂飙”及其限度
由于這個劇在後半段被删改了,很多小夥伴也通過讀唇語的方式解讀。比如,有小夥伴發現,其實孟德海也不是什麼好人,其實表面上是黑幫商人蔣天與高啟之争,背後是孟德海與趙立冬兩大官員之争。
坦白地講,這種情況,我在政府和智庫工作時也見多了,甚至還有最後相互拉下馬的結局,最後上了電視節目的普法頻道。
高啟強的黑勢力所在時代與環境,讓他的政治網絡經營與其它國家地區的情況很不一樣。
熟悉寶島的政治環境也許會熟悉。當地一直有“黑金政治”的問題。很多人可能不了解,當年政壇兩大boss人物的“馬王之争”,早有禍源,因為很帥的領導人馬X九早在當部長的時候,就是以掃黑著稱,甚至掃到自己被迫辭職。而王X平,則是一直被人說和當地“角頭”或“莊腳”有勾結。
有興趣可以搜下一個寶島人物,叫“鄭太吉”,還當過議長的黑幫頭子。
 ...
...在需要選票、監管不足的地方,越是黑社會越容易壟斷票倉,當然就會成為政治家的“莊腳”。我在菲律賓南部工作的時候,一到選舉就沒人來工廠工作了,因為當時政客會聯合村長(另一層意義是地頭蛇)等地方頭面人搞選票。比如一般是1500-2500比索(相當于人民币200-400元)一張票。
但高啟強則不同:他們和政治的關系更加自上而下的。如果趙立冬是需要被選出來的,那高啟強的黑社會力量就是選票,反而也有一定的向上制約力量,甚至可以自己取而代之。
因此,他不能取而代之,也不能向上制約,隻能建立個人網絡。在這種情況下,他的政治狂飙必是有限定的,因為自己必須選邊站。
比如,你可以看到,他隻能讓自己的政治網絡縱向延深,從地方頭目延伸到趙立冬這樣大領導。再比如,他也隻能讓趙立科動員“上線”(像最後被抓的省官員)。但是,這樣的“垂直”或“縱深”,意味着他沒辦法建立“橫向”的拓展。因此在趙立科所屬的政治環境裡,精英集團是以妥協性分配為特點,你分一塊,我分一塊,你不要動我的,我也不會動你的。
我再以我在菲律賓工作時當地的黑金政治為例。菲律賓這種不健康的民主政治,和地方黑惡勢力在結合,會産生一個“輪流分贓”而不是“妥協分贓”的機制。一批政客上台之後,會像劇中的京海市一樣,撈中央政府的大項目,在家族或自己莊腳勢力裡分贓。但是,每屆政府幾年時間,這樣項目會來越少,能分得也越來越少,所以這時候會冒出來另一批政客,允諾他們可以給這些莊腳勢力更多的項目。
你看,在菲律賓環境下,不變的是高啟強,輪流坐莊的是趙立冬/孟德海。
所以,我們不妨反事實思考:為什麼專案組一到京海市,趙立冬就一直沒出場呢?因為他沒給阻力。為什麼沒給阻力呢?因為剛下來的時候,被吓到心髒病發的是龔開疆——他和孟德海更近一些。龔開疆實際上就是孟德海和高啟強的中間人。如果趙立冬一開始就給專案組阻力,也許結果又不一樣。趙立冬也許隻是想“驅虎吞狼”,但最後自己也被搞倒了。
– 4 – 高啟強的社會暴力“狂飙”及其限度
曆史與政治社會學家查爾斯·蒂利提出過一個經典的命題:“國家作為有組織的犯罪”。其實想想還真是這麼一回事。不妨聯系到馬克斯韋伯的另一個經典命題:國家就是對領土範圍内暴力的壟斷。
國家和有組織犯罪确實非常像:收保護費/稅收,提供安全/社會福利,不允許其它勢力提供替代性保護/暴力壟斷。
 ...
...但是,反過來呢?有組織犯罪作為國家?這個命題又感覺不太合适了。
熟悉非洲政治研究就會明白:在研究非洲國家的時候,由于經常發現非洲的政權破碎、内戰不斷,甚至有國際勢力幹預(有興趣搜下俄軍中的瓦格納雇傭兵在非洲的影響),所以就産生一個問題——正如“死亡政治”(Necropolitics)概念提出者Achille Mbembe所說:在非洲的失敗國家,你經常會發現:每個組織都會聲稱對你的生死有暴力決定權。
 ...
...這是失敗國家的典型:暴力無法壟斷,主權所有者太多。但是對于《狂飙》一劇卻不同——你可以隻用一條線索來看高啟強:如何壟斷暴力。
高啟強勢力一直要做一件事:警察不能動我、其它勢力不能動我。就高啟強的弟弟高啟盛的話來說:“京海市掉下個鋼镚,那也要姓高。”
高啟強真的做到壟斷暴力了。
你看後半部劇情,高啟強就是親和大叔的形象:騎着電動車、菜市場買菜、路邊喝個粥。
 ...
...你被這樣人性化的黑幫老大打動了。但你肯定也好奇:沒人敢動他?沒人綁架他?
不用擔心,他壟斷了暴力。蔣天被打服了、泰叔退位了,警察被收買了。
但是,當他壟斷的暴力的時候,也是他走向覆滅的開始,因為蒂利的命題不能翻轉——隻能“國家作為有組織的犯罪”,不能“有組織的犯罪作為國家”——至少隻能作為“從旁的國家角色”(other statemen)。
安欣這個角色,表面上看是一個小警察如何堅執不屈,但其實是想表達一個隐喻:國家不可能允許有組織犯罪徹底代替它的暴力機制。
安欣這個角色,另一個隐喻也在于:它是在縱向關系政府中的樞紐。為什麼他要加入上級的專案組?它想說明政府機構不是地方分治的格局,而是自上而下的統治。
我們隻要把格局切換到清末民初就知道這個區别了:隻有在那個時候,“有組織的犯罪作為國家”才能夠實現,因為那時是缺乏中央集權的。
比如,你知道的張作霖,就是從“地方保安隊隊長”做起的。再比如,清末淮河地區的撚軍運動,也是以建立地方村寨堡壘的方式建立自治。所以,高啟強在劇中的時代,也是另一種政治變遷的隐喻。
這就是高啟強式“黑社會”的難題:在他所處的政治與經濟體制中,陷入“興衰三角”——經濟利益、政治網絡與社會暴力。
當他想把社會暴力做到壟斷極緻,狂飙到底時,他就會陷入自我陷阱,被政治盯上。
當他想把經濟利益做到壟斷極緻,狂飙到底時,他就會陷入自我陷阱,因為經濟市場化需要讓資本流動成為可能。
讓他想把政治網絡做到壟斷極緻,狂飙到底時,他也會陷入自我陷阱,因為這個政治體制隻允許妥協與分配。
當他還想把這三個角都做大的時候,災難就不可避免了。
參考文獻:
康燦雄,2017,《裙帶資本主義:韓國和菲律賓的腐敗與發展》,上海人民出版社。
韋伯,2019,《經濟與社會》,上海人民出版社。
唐世平,2022,The Institutional Foundation of Economic Development.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尤怡文,2017,《中華帝國治理的“不可能三角”與治亂周期:從“風險論”出發》,《社會》第37卷第3期。
Achille Mbembe. 2019. Necropolitics. Duke University Press.
Kleemans, Edward R. 2013. ‘Organized Crime and the Visible Hand: A Theoretical Critique on the Economic Analysis of Organized Crime’. Criminology & Criminal Justice13(5):615–2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