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發在公衆号「做咩呀HOWUDOING」### 你要如何書寫一場分手?
你要怎麼書寫一場分手?
首先寫兩個人。再告訴觀衆他們各自來自何方、各自性格如何,接着娓娓道來這兩個人如何相遇,如何産生感情,又在什麼事情上産生矛盾,因而決定分手。
也可以出其不意,在故事開始的第一秒就告知諸位:此二人決定分手。接着講述分手後的故事,以此展現他們種種迥異之處。從結果倒推過程,自然揣摩出分手原因。
今年秋天前後上映的《分手的決心》與《伊尼舍林的報喪女妖》,各選了一條路來走。前者在各個電影獎項中大出風頭,而後者轉來轉去拿了不少提名,卻隻在威尼斯電影節上拿了個「最佳編劇」。第一次看時,前者讓我精神奕奕了近三個小時(雖然後來有點如坐針氈「怎麼還沒完」),而後者因為被難懂的愛爾蘭口音轟炸,讓我中間睡過去了十分鐘。
但奇怪的是,走出電影院後,我的腦海中不斷浮現的并非湯唯在海邊與樸海日告别的臉,而是愛爾蘭小鎮上綿延的石牆與墜入天邊的、冰冷的橙紅色夕陽,并且産生了二刷《伊尼舍林的報喪女妖》的沖動——但并沒有沖動再去看一遍《分手的決心》。
于是時隔兩周後,我又去電影院重看了一次《伊尼舍林的報喪女妖》,看完後我對它的評分從7.5/10變成了8/10,而《分手的決心》維持我初看時的評分:7。
這是一次叙事結構魅力的勝利。
### 一首短促卻完整的悲歌
正如前面所說,《伊尼舍林的報喪女妖》采用了「開頭即結果」的叙事方法。
影片按照時間順序進行平鋪直叙,沒有任何複雜的、炫技式的倒叙或插叙。背景設定在1920s愛爾蘭内戰時期的一座小島上。演過《神奇動物在哪裡》中美國魔法部高官的科林·法瑞爾飾演Padraic,一個每個村裡都會有的、看着腦子就不大好的淳樸大哥。《哈利·波特》中的瘋眼漢穆迪布萊丹·格裡森飾演Colm,一個曲高和寡、頗為清高的怪老頭。
淳樸大哥Padraic和怪老頭Colm原本為一對好友。
盡管他倆看起來沒有任何相似之處。
他們每天在村口的小酒館一起喝酒,Padraic關心他的驢和馬,Colm關心他的小提琴。即便生活的重心迥異,但Colm也承認Padraic是個nice guy,每天聽自己頭腦單純的朋友叽叽呱呱,這樣的生活如這個村莊中一切一成不變的人和事一樣,仿佛可以永恒存在。
但有一天,Colm突然不來村口酒館找Padraic了。Padraic跑到Colm家,卻隻得到一句沒頭沒腦的回應:
「我不想和你做朋友了。」
導火索被點燃,一直暗流湧動的沖突「砰」一聲,在兩人之間炸出一道鴻溝。
這之後,電影一度變成了一出「男朋友突然要和我分手,沒有理由,我該怎麼辦」的荒誕喜劇。Padraic拼命想找到「被分手」的理由,于是一遍遍詢問身邊的人「為什麼他不和我做朋友了」,一遍遍質問Colm「難道你不喜歡我了嗎」,而Colm回答:
「I liked you, but I don't like you no more.」
沒錯,他們不斷使用的詞就是「like」,兩個五大三粗的愛爾蘭大漢就「你為什麼不喜歡我了」這個話題like來like去,喜劇感直接拉滿,讓人以為看的是《鄉村愛情》(愛爾蘭大電影版)。在影廳的陣陣歡笑聲中,一個謎團卻愈發膨脹:
為什麼Colm要和Padraic絕交?
電影前後各有一次做禮拜的場景,暗示故事時間跨度極短:僅僅一周的時間。在這薄薄一頁的叙事中,故事要令人信服地解釋Colm的行為動機。
《伊尼舍林》做到了。
王安憶在《短篇小說的物理》中有一段很精彩的話,講述短篇小說故事寫作的難處:
> ……小說不就是自圓其說嗎?将一個産生于假想之中的前提繁衍到結局。在這繁衍的過程中,中長篇有時機派生添加新條件,不斷補充或者修正途徑,也允許稍作旁骛,甚至停留。短篇卻不成了,一旦開頭就必要規劃妥當,不能在途中作無謂的消磨。
王安憶借用愛因斯坦對物理定律「優雅」的定義解釋短篇小說的「優雅」:要盡可能簡單,但不能夠再簡化。
在這部電影中,Colm吼出「不要再來找我了」之前的每一個鏡頭,都不能夠再簡化。這些不能簡化的鏡頭簡單而完整地勾勒出這座村莊、這些村民、以及關于Padraic的最概要信息:
這座村莊人煙稀少,大家的娛樂是喝酒與聊八卦,村裡最「權威」的是一位治安官警察。越過大海,村莊對面的大陸上,正在進行愛爾蘭内戰。而Padraic在多年前失去了父母,和喜歡閱讀、不受村裡人喜歡的姐姐Siobhan一起生活。
鏡頭還多次給到了自然風光與動物:暗色的洶湧的海,将村莊與外部的世界隔開。繁茂卻與「生機」一詞無關的牧野上,山羊與馬咀嚼草料,态度平靜而冷酷。在這種自然景色中,人是最小的、可以被磅礴的天與地輕輕碾碎的存在。看似「桃花源」一樣的遺世小島,是對文學與藝術漠不關心的荒漠。人和人之間的關系也被冰冷的海風吹得極為粗粝,難以與「溫柔」産生勾連。
而當鏡頭對準主人公Colm時,你可以迅速讀到關于他的兩個特點:
他老了。
他熱愛小提琴。
凡是熱愛「創作」的人,應該都會懼怕毫無作品、寂寂無名地死去,尤其老年将至,發現人生不過俯仰一瞬間,轉瞬即過時,更會産生畏懼之情。創作者普遍存在的「自矜」心态,又會讓他們不願意将這種畏懼流露給他人——
更何況就算說了又能怎樣?這裡是一片荒原,人們關心馬糞,關心治安官揍了誰,但沒有人關心莫紮特和貝多芬,愛讀書的Siobhan在村民眼裡,不過是個沒人喜歡的「老姑娘」。
所以在起初,Colm并不願意說明為什麼要和Padraic絕交,直到Padraic一問再問,甚至連Siobhan都來替弟弟問「你為什麼要這麼對他」時,他才說明真相:
我要創作,我要寫曲子,而Padraic真的很無聊。
He's a nice guy, but he is dull.
我沒有時間再浪費,沒有精力再去和自己瞧不起的、愚蠢的好人們社交了。我所畏懼的死亡與寂寂無名正在朝我逼近,我想要通過創作來讓自己留下些什麼。
這是Colm的心聲。
狠狠共情到他。
當你站在一群人中間,聽他們重複網絡上看來的隻言片語,毫無個人觀點地将其重複,把無趣當做一種随和制造更多空洞的無聊時,多麼想和Colm一樣堅決地喊出「我不想和你們做朋友了」這句話!
然而你并無這種勇氣,隻會閉上嘴,把自己僞裝成和他們有同樣興趣的庸常一員。
Padraic無法明白Colm的痛苦。對于他來說,最重要的不是做「莫紮特」,而是「做個好人」:對每個人熱情、附和并遷就朋友,因為這是一個nice guy應該做的。
因此,盡管Colm一再說明「别再來找我」,他仍然不斷黏上去,以為自己示好、死纏爛打會換來朋友的回歸。無奈Colm太堅定要斬斷這段無法給自己精神滋養的友情,甚至發出「你再來和我說一句話,我就砍掉自己的一根手指」的威脅。
故事從極為現實的矛盾出發,在Colm真的拿起刀砍掉自己手指的時候,變成了詭魅的超現實展開。
最後,Colm把五根手指砍斷,流着血從Padraic身邊傲然走過。
他所戰鬥的對象悄然發生了轉變:似乎比起做了不起的作曲家、演奏家,揮刀斬斷這段「沒有意義」的友誼更重要。
《伊尼舍林的報喪女妖》是個極短促、極緊湊的故事,它不承載過去,也不留下未來的想象空間,它所有的一切就在短短數日内呈現。然而它所給出的線索,足以讓觀衆想象主人公們各自幾十年來的生活,也足以讓每個角色的行為具有充分的動機。
它的篇幅與叙事讓它與「史詩」毫無關系,更像一首極短的短歌。即使是影響輻射後世愛爾蘭的内戰,在這裡也隻是一個悲怆的背景音。但正因其短,觀者得以回環往複重聽它。
### 你以為這是孤獨的兩個人,卻不知道在這裡,孤獨如報喪女妖一般無處不在
Colm和Padraic生活在各自的孤獨、以及對孤獨的恐懼中。
Colm恐懼精神上的孤獨,對他來說,孤獨是終将被死亡抹去的生存痕迹、再也不會被人記起的庸常,是身處友誼,卻看不起自己朋友無聊大腦的恨意。而Padraic恐懼物理意義上的孤獨,對他來說,孤獨是日常生活中沒有可以唠嗑喝酒的朋友,沒有親人呆在身邊。
第一次看的時候我隻看到了這兩個人的孤獨。
第二次看的時候,才發現這座島上的所有人都生活在無窮的孤獨中。
治安官的兒子Dominic,一個看起來有點瘋瘋傻傻的少年,一直作為醜角出現。他被父親虐待、暗戀着喜愛閱讀的Siobhan卻不懂得「reading」為什麼會比「chatting」更有趣。Colm有小提琴作為寄托,Padraic尚有姐姐與寵物小驢,而Dominic生活在一無所有的孤獨中。他站在河邊,緊張局促地和Siobhan聊天,隐晦地表達自己的愛慕,轉頭被兇狠的父親揍得滿臉傷痕,卻隻能和人們說是自己摔的。
Siobhan的孤獨則更明顯:她的知識在這裡全無用處,隻會被人譏諷是個脾氣不好、沒人喜歡的「老姑娘」。她從心底知道自己的弟弟Padraic是個無聊的老好人,在她深夜哭泣的時候,對方也隻會問一句「你怎麼了」的廢話,無法給予任何安慰。她也是片中最急切想要逃離這塊孤獨之島的角色,最終坐上了去外面世界的船。
雜貨鋪收郵件的女店主用不斷刺探八卦的方式消解孤獨、暴戾的治安官用濫用自己的權力與酗酒的方式抵抗孤獨——這座島上的所有人,以遠處的炮火為背景,上演着庸常至荒唐的日常生活。對自己生命意義的無解,催生更濃重的孤獨感,由銀幕蔓延至觀衆身上。
片名「伊尼舍林」 Inisherin是個虛構的地名,由**The Island of Ireland**轉化而來。
盤旋在伊尼舍林上空的孤獨,是導演給自己故土的定義。
而「報喪女妖」是愛爾蘭傳說中的精靈,會在有人死亡的家中出現。在電影中,村裡一個老妪成為了「報喪女妖」的化身。她扶着拐杖,帶着神秘莫測的微笑,站在河對岸對想輕生的Siobhan招手的一刹那,幾乎讓人分不清她到底是真實存在的,還是大家集體臆想出的女妖。導演故意強化她的非真實性,讓她在每一場死亡與離開時出現,讓整個故事在現實與超現實中間遊離。
比起純粹的傳奇,《伊尼舍林的報喪女妖》是一場過分真實、卻與真實世界有細微不同的夢境。
### 對「無聊」定義,是種可笑卻無可改變的自戀
最後我想聊聊片中抛出的一個問題。
——無聊的好人與刻薄的聰明人,哪個才是真的nice guy。
當Colm和Padraic的絕交風波将他們身邊的人一一卷入時,Siobhan曾經跑去質問Colm:為什麼要這麼對待Padraic?他是個nice guy。
Colm說:我以為你能理解我。當我們說到十七世紀時,我們會說起莫紮特和貝多芬,但你能說出十七世紀那些nice guy的名字嗎?
Siobhan氣結,最後惡狠狠說了一句:
「莫紮特不是十七世紀的!」
第一次看的時候我沒有注意這個細節,第二次看的時候,我覺得這個細節真是太妙了。
如果做聰明人,做個有精神追求的人才是值得稱頌的,那麼你就會面臨一個困境:你看不起沒有志向的人,将他們視作蠢蛋,卻會被比你更有才華和學識的人同樣當做無聊的蠢蛋。
鄙視鍊是一環扣一環的。隻要進入其中就要承受被評判的風險。自認為自己所做之事更有意義的人,本質上隻不過玩了一場太沉浸的自戀遊戲。
Colm像是導演兼編劇Martin McDonagh的一場自我反思——理解Colm的執拗與價值評判體系,甚至以「壯士斷手指」的場面賦予角色悲劇性的英雄色彩,卻又跳出去,以第三視角嘲笑并瓦解這種「自戀」。
這種過分真實的、自戀與自嘲不斷循環往複構成的糾結,也是讓我二刷後提高分數大呼喜歡的原因——正是出于自戀的目的,在這個故事中窺見了自己幽微的内心世界,所以才這麼喜歡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