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EVA與世界系終于,瘋子最後的防線崩潰,他放棄了。池子中霧氣蓄積的速度越來越快,他的身體在顫抖,在變化,在收縮,然後,一個男子的形象出現了,疊加在七頭龍的身體上。池子的四分之三充斥了煙霧,龍身變成了一個模糊的影子,隻剩下一道淡淡的殘影還能顯示出“清污”剛剛開始時,他是個什麼形象。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男子的形象越來越清晰。
終于,池子完全被煙霧充滿,一個看起來外表正常的男子躺在銀光下。他呼吸沉重,雙眼緊閉,肌肉不由自主的抽搐着。
“‘清污’完成。”薩夫說。
“那些東西還在池子裡?”林納輕聲問。
“沒有,都清空了。”
“那……”
“都是剩餘的殘渣,完全無害。我已經用一組敏感劑把那些危險的負面情緒都中和了,那些危險的情緒本質,形成堕落精神場的能量線……消失了。‘清污’過程結束了。”
林納似乎有些不安,這還是頭一次,“那它們去哪兒了?”
“告訴我,你愛你的同類嘛?”
“得了吧,薩夫!我問你,它們去了什麼地方……什麼時間?”
“我問你,你真的關心别人嗎?”
“你知道我會怎麼回答……你了解我!我想知道,告訴我吧,至少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它們去了什麼地方……什麼時間……?”
“請原諒我,林納,因為我也愛我的同類,無論他們在何時、在何處。我不得不這麼做,在我的工作領域裡,不能摻雜任何人性,我隻能如此。所以……請原諒我……”
“你要幹什麼……”
(《在世界中心呼喚愛的野獸》作者:哈蘭·埃裡森,譯者:鄒運旗)
TV版《EVA》的最後一集,其标題就是「在世界中心呼喚愛的野獸」。這裡不談論其複雜的時代背景[1]:90年代、泡沫經濟、日本人、自閉、地震與宗教、世紀末哲學……,也不想引援各種“禦宅族”等批判性概念,諸如通過東浩紀、宇野常寬等學者來假裝筆者的這篇評介有多麼深刻。
因為就像《EVA》本身就套了一層科幻機甲與宗教外皮、來表彰自身的「神秘性」那樣,本文并不從這種種外在的視角去進行「解讀」——《EVA》自身的确具有高度的存在主義維度,也有可供作精神分析的材料性内容——而是要回到作品本身來進行「重構」。解讀《EVA》并不需要什麼宗教知識,也不需要二次元文化儲備,隻需要坦蕩面對「他者」的決心。這種重構活動,有符合EVA精神的一面,但同時也有超出作者、以及批判作者的一面。以及,文章的第一小節囊括了對《EVA》的整體解讀,并且内容最多,其餘四個小節則是細節性的補充。
常常有人将《EVA》定位為「世界系動畫」的開創者,而通常對「世界系」的理解,盡管沒有嚴格統一的定義,但仍存在某種一緻性的解釋:「主人公與男/女主角為中心的關系性小問題(我和你),中間沒有夾雜具體設定,但與世界的危機及世界的滅亡等抽象的大問題直接聯系的作品群。」(這裡采納“維基百科”的定義)
所以,世界系其實也是「個人系」,因為世界系的本質就是個人的命運與世界本身「直接關聯」。所以世界系和個人系在這一層次是同一的,個人(主角)的命運問題解決就是世界本身的和解。世界系是宏大叙事瓦解後的産物,取而代之的是對個體的「自我思考」。
從這個角度來看,《EVA》似乎就是标準的世界系動畫。因為在《EVA》裡面,缺乏對國家、民族、政治、主義、鬥争路線的描述和展示,相反,作為主角的真嗣對這些東西一無所知,甚至也幾乎不參與(這兩點直接區别于社會性色彩濃烈的作品,比如《反叛的魯魯修》、《進擊的巨人》),它的視域主要還是個人性的,社會性的東西淪為單純的背景。[2]
因而不論是《EVA》最後一集碇真嗣在世界中心呼喚「愛」,還是舊劇場版裡直接表示「真心就是Air」,關于補完的過程就是主角一系列自我問題的解決。
TV版的《EVA》是以某種危機性的事件打破「日常生活」作為開始——第1集畫面開頭便寫着「時に、西暦2015年」,接着便是展開了主角碇真嗣與各類使徒之間的戰鬥。整個劇集的過程都是以機甲戰鬥為外、人物的自我意識式懷疑為内,這種僵硬的「内-外」對立,直到第20集才得到了消解。因為在第20集的時候,作為主角的碇真嗣才真正意識到自己應該做什麼,并且随着視角的颠倒,我們可以知道主角的形而上敵人不是使徒,而是NERV。這一集的标題被命名為「心的形态、人的形态」。
在20集之前,碇真嗣隻是順從大環境,所以劇中的人物也懶得思考意義。反正能獲得别人的認同就夠了,從而僅僅維持自己的生活,形成無意義的循環和重複。而第一次為了「被認同」以外的目的去駕駛EVA,就是第19、20集。這個意義區别于被其他人認同,這一點很重要。
如果把碇真嗣在20集的心理活動看作主旨,那麼可以說《EVA》的主旨并不贊同人類補完計劃。而且根據上述解讀,那麼《EVA》所贊同的并不是一種快樂主義的倫理學,也不是亞裡士多德式的幸福倫理學:存在着比幸福更有價值的東西。所以就這一點而言,《EVA》反而是廣義的「生存哲學」。
而且,從後面的幾集劇情中可以發現,《EVA》認為自在的存在是不斷趨于融合的,人類的意義在于不斷反抗這樣的自在并成為自為的存在;并且這種存在始終是不完整的——這是庵野秀明所堅持的核心立場,他曾在多次訪談中表露過這種觀點,譬如紀錄片《 再見了所有的福音戰士!庵野秀明的1214日》。但筆者這裡有一個與之不同的觀點:自在存在自身就是不斷自我否定和差異化的(或者說,自在「自在地」就是自為的)。《EVA》會認為人不需要壓抑——因為人的使命在于反抗壓抑,所以其外在地把壓抑給予人類,然後讓人去反抗壓抑來獲得自身意義——而在筆者看來,倒是這種壓抑給予了人反抗的意義,差别非常微妙。
延續人的生存(而不是獲得幸福),在這裡,神并不意味着圓滿,而是意味着持續的存在(哪怕這種存在是殘缺的)。
因此用哲學的視角來解析,《EVA》确實很重視生命這種東西,譬如劇裡面的高端科技幾乎不能說是人工智能,而毋甯說是某種生物智能(是宗教式的隐喻加上科技的感性混合)。所以在《EVA》那裡,生命性總是高于機械性——生命即意味着目的性、有機性——并且趨向補完式的融合。但同時,在庵野秀明看來,生命的意義就在于反抗融合、并且獲得個體性的思考。這裡暫且不論角色們在自我思考中獲得了什麼,他們很可能在結局一成不變,什麼也沒有獲得。
因此,補完計劃實質上就是這種自我思考的總框架。雖然單就《EVA》而論,比較典型的誤解是把大結局(不管是TV版還是舊劇場版)當作一切隔閡都不存在了,人類補完計劃似乎就是大家都返璞歸真,走向了完滿的和解。但就從碇真嗣拒絕補完、在LCL之海仍然掐住明日香的脖子這一橋段設計來看,事實并非如此。
這特别像《精神現象學》的主奴辯證法結構那樣:主人和奴隸不是手牽手一起走向完美的Happy Ending結局,而是雙雙退回到斯多葛主義,結局是Bad Ending的。筆者認為TV版的《EVA》也是屬于這類偏向斯多葛主義式的作品。
所以補完計劃絕非幸福之道,補完亦有缺陷。因為人的本性就是拒絕真實純粹地表現于外、拒絕與他人和解的。而違背這種人心的補完計劃當然不可能讓人幸福(绫波麗:“這是沒有人會得救的世界”),人的本性就在于拒絕幸福(Yes,you're ready to suffer),處在痛苦之中的人們才是幸福的,因此這既是神罰,又是神恩。
和解是不可能的,而走向辯證法式的「和解」,這在《EVA》是表達不出來的,或者說,世界系動畫本身就無法表達這種欲求。當自我的心之壁(即《EVA》裡面稱之為“AT立場”的東西)保護自己而不願坦白面對他者時,這種呢喃自語式表達就是「中二病」——不如說世界系與中二病是一體兩面的:正如同過度地強調他者會陷入将整個世界抽象化的“無我論”,而過度地自我會陷入“唯我論”——中二病式的自我與某種自閉狀态,自然可以借助精神分析話術來建構出一套完整的想象世界。這也是精神分析喜愛采用《EVA》作為分析案例的原因之一。
上述提到過《EVA》的意識形态是廣義的生存哲學——不應該讓科學成為幹涉生命、人格尊嚴的東西。這可能就是它堅持在科學中不斷插入宗教元素的理由。
亞當和莉莉絲的形态和構造顯然是以人為模闆的,據說是亞當靈魂的渚薰不但不是與人大相迥異的(比如充滿着無情的、冷酷的、理性的神性),相反是最富愛欲的。據說是強人工智能的MAGI,深層構造居然是「人腦」而非算法。如果是這樣的話,在探讨科技和宗教的時候,《EVA》顯然還是在探讨人,而沒有真正走向人的他者,這又何嘗不是拒絕打開心之壁的行為?這的确解釋了為什麼裡面的科技和宗教元素如此的突兀,因為它們雖然存在,但并沒有作為它們本身而存在,毋甯說還是對人類的智慧與形體進行超級化後的感性想象。這個才是它真正的矛盾和剩餘:倡導走出心之壁但卻在這裡「保留」了心之壁。
這裡,不得不聯想到哲學史上的浪漫派的做法:無論面對什麼東西,都将其看作是上帝的表現,因而不斷地往主詞裡塞入謂詞;結果看上去材料很豐富,内在卻很單一。在這一結構當中,并沒有遭遇到真正的他者,也沒有産生真正的新事物和變化。《EVA》也是如此,宗教和科技全部都是拿「人」的範式來探讨(因此宗教和科技在這裡并沒有自己的内容,隻是貧瘠的自我主體拿來遮掩自身無能的僞裝。所以依附于《EVA》表皮上的聖經文學啟示,的确是毫不重要。),這就潛在地和《EVA》倡導的走出心之壁(去面對他者)的做法矛盾了。
這種沒有生命的甯靜使它經常脫離生存的運動、脫離影響他人與接受影響的活動而退回到單純的思想實在性之中……而純粹思想是沒有生活的充實内容的,因而也隻是自由的概念,并不是活生生的自由本身。這種能思維的意識,就其具有抽象的自由的特性而言,因而就隻是對于外在存在之不完全的否定。脫離了有限存在而僅僅退回到自身,它并不曾在自身内完成了對有限存在的絕對否定。
(《精神現象學》第四章〔自我意識自身确定性的真理性〕,二、自我意識的自由:斯多葛主義、懷疑主義和不幸的意識)
就結局來看,充滿着矛盾和自反的《EVA》,其所塑造的思想也是極其悲觀的,但同時又充滿了力量——因為它敢于站在夢境的對立面去譏諷夢境本身的非現實性,同時又直指現實本身的無能。
在表達手法上,《真心為你》裡在《甜蜜的死亡》一曲響起後,開始穿插各種意識流片段,動畫從作品内部跳脫到作品的外部視角進行歇斯底裡地言說,層層投射主角自我的影像閃掠而過,在最後畫面直接飛過二次元、來到了三次元:電影院,觀衆、聲優,以及現實生活的點點滴滴;在TV版裡,為了制造這種二次元本身的夢境屬性,庵野秀明甚至将劇本貼了出來——
在新劇場版的《終》裡面,庵野秀明也延續了這種做法:碇真嗣與碇源堂父子的機甲對戰中,其動畫模型的制作顯得刻意的拙劣,讓觀衆一眼就看得出這是動畫而非現實,似乎導演就在告訴我們——這些都是虛假的,真實的東西在這虛假之外,我們不能沉浸于此。
不得不贊歎這種意識流與穿幫式手法的深刻性,就這一點而言《EVA》的确稱得上是偉大的存在主義心理學作品。而近來同樣與《EVA》有着類似思維,以近世界系的角度思考社會問題的,就是《孤獨搖滾》。許多人會将其與《輕音少女》擺放在同一集合内,因為二者都是「少女」+「音樂」标簽,似乎是名副其實的「廢萌番」。
但是這兩種作品的根本分歧卻聚焦于波奇這個角色身上——從第8集對上班族以及波奇的刻畫就看得出來,《孤獨搖滾》不如說是對原子化式個人的描繪,隻是題材恰好是音樂而已。就這方面來說搖滾确實是孤獨的,而波奇最後實質上也沒有成長,依舊是「社恐」。世界系動畫的重點不是成長與和解,恰恰相反,是維持與外界的「距離的重複」。這也對應社恐人群那赤裸裸的事實。青春、玫瑰色的生活、少年少女,通通都是虛影。或許會有人從物質的社會基礎(即他們稱之為“現實”的東西)上來批評這種看法:波奇為什麼社恐?如何克服社恐?社恐的未來又該怎麼辦?原子化個人與社恐的關系如何?最後探讨的方案究竟是什麼樣的?換言之,真正的诘難在于對「問題的解決」而非「提出」。
面對這種困境,我們可以回到《EVA》本身。對問題的提出是再簡單不過的,我們隻需要一定的洞察力即可;而難點在于問題如何解決。但如果把這個問題抛向《EVA》所設置的思想模型中,或許可以構成另一層面的反駁:在所謂的二次元動畫中壓根就找不到解決方案,問題的解決思路從來不能從動畫裡面去找尋;甚至在“現實”中也不存在所謂的「解決方案」。
但是即使持有這種悲觀消沉的态度,我們也不能将夢境與現實徹底的「對立」起來。無論是上述闡釋過的論點,或是庵野秀明的《EVA》,都具有這種片面性的缺陷。誠然,我們不能在夢境中解決現實問題,而夢境與現實無法相互脫離。
庵野秀明想通過這種方式去引導人們離開動畫,與現實和解,但他所忽略的是,與現實和解并不意味着放棄動畫和文學影視(所謂“二次元”),因為現實自身就存在着夢的結構——它充滿了壓抑和壓抑物的表達,充滿着非現實的引導。而且人之所以自由,就在于他總是向着未來去籌劃自己的行動的,而未來顯然是當下不在場的。在現實之中的個人不是生活在他的現在,而是生活在他的未來,否則它就失去了現實的生命而停止運動。由于他否定存在之所是,而期待它之所不是,所以他生活在虛無中,即生活在「不可靠性」和「夢境」之中。
人隻有通過非現實的夢才能讓自己的生命現實的運動起來。庵野秀明引導人們關注現實,這是值得贊同的,但他不應該把現實和夢境、存在與虛無對立起來,正如黑格爾所說,即便是自然界的物,也仍然存在着它的應然——應當達到卻并未達到的是其所是,存在着内在的否定。黑格爾在《精神現象學》中一針見血地指出,如果把現實與應然對立起來,那就意味着拒絕了現實的自我否定和自我虛無,這樣的立場會立刻轉變為令人厭惡的保守主義者,而保守主義者不是尊重現實、恰恰是活在夢裡的(因為他們總以為現實能夠一如既往地繼續下去,忽略正在發生的鬥争和暴力行動)。
這很類似于這樣一組對子:保守主義和革命主義。前者希望知道他人需要什麼,然後歇斯底裡地扮演那個給予需要的角色;後者則是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其他人要“努力”才能跟随他,但這種跟随不是精英主義式的自我決斷,而是「前進兩步又後撤一步」。
說到底,文藝作品的本質就是揭示生活中被忽略了的夢和否定性,揭示一個完整的現實,而不是再次重複「要擁抱現實」的老掉牙的抽象訓導,因為大家根本不用擁抱,他們總已經生活在現實裡了。密切地關注現實,就意味着關注現實怎樣造成了那些夢境,因為夢不是别的,
「夢就是現實的延續,現實是夢的終結。」
(《真心為你》)
相比庵野秀明和《EVA》,今 敏倒是個異類,尤其是在《妄想代理人》裡面,豬狩說“我所失去歸宿的現實才是我真正的歸宿”(和黑格爾《大邏輯》裡讨論“概念”的能動實體性那部分的精神,格外重合[11]),在筆者看來,這句話比《EVA》更具有所謂的「和解性」。[12]
真正的和解,諸如将某種主奴關系理解為“彼此雙方互相地進行理性的尊重”的調和主義觀點,這沒有命中要害,問題在于——“這種理性而平靜地承認主奴關系結構是不可能的”。那麼在非常激進的意義上,主奴對立當中的任何一方,都無法理性和平靜地将對方吸納進自己的認知結構,或者說,無法徹底實現這種從屬與被從屬關系。所以,是「差異」而非「統一」、才是真正的否定性的關聯中項。因此,主奴對立關系之中的「我」,并非是因為某種樸素的認同而與「你」結盟、形成異化關系,而是因為某種共同的「對抗」使「我們」都無法「自私」,因此締結異化了的主奴關系。
所以在接受和解的同時,要拒斥那種勻質化的抽象和解。對于那種泛濫的大團圓式和解,筆者在這裡借用馬克思對浪漫主義的批評來進行回答:「留戀那種原始的豐富,是可笑的,相信必須停留在那種完全的空虛化之中,也是可笑的。」[13]
二、明日香/自我創傷不把自己裝扮成受害者。不作虛僞的逃避。人就是這樣的一種動物,無論遇到多大的困難,都要堅持着活下去。
據說你對想從現實中逃脫的人們,會毫無差别地襲擊他們,那樣就能使他們得到解脫嗎?你說那樣是想救他們嗎?請坐,人不像你想的那樣脆弱和膚淺,請在那裡坐下。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幻覺。
(《妄想代理人》)
這裡所要讨論的不是新劇場版的「式波·明日香·蘭格雷」,而是特指TV版以及舊劇場版的「惣流·明日香·蘭格雷」。
在筆者看來,明日香是整個《EVA》系列裡面,争議性最大、矛盾複合度最高的角色。單就人設上來說,舊EVA系列與新EVA的明日香有許多的不同:(1)新劇場版的明日香不再戀慕加持(不過舊EVA裡面,明日香對加持也不是簡單意義上的那種愛慕,而是扭曲的「父愛投射」),甚至有幾分青春戀愛色彩的那般,喜歡碇真嗣;(2)從《終》可以知道,新劇場版的明日香也是人造人,具有使徒屬性,并且庵野秀明從這一身份上切入,重新塑造式波·明日香的人格,這種手法和對绫波麗的塑造一樣,但實際上對明日香這個角色扁平化了(與新劇場版裡對葛城美裡的邊緣化如出一轍)。
從明日香這個角色中,或許我們可以直觀到《EVA》最内核的精神:主體永遠是癔症化的,少年不想成為神話,少年隻想被愛;所以碇真嗣不是悲劇英雄,也不需要成為悲劇性的神話象征,因為俄狄浦斯的神像并沒有砸落到世俗地上,乃至于在新劇場版《終》裡面,都充滿着虛僞敷衍的刻意和解。這不是凝結成媚宅文化的悲劇拟像,而是頭顱的血淋淋的閃爍,是橫屍于荒野的世界之夜——明日香就是碇真嗣渴望得到「愛」的那自反一面,站立于幽僻的夜間的那個人,紅色的恐怖幻影,而她就是這個夜,這個空洞的、在其簡單性當中包含了一切的無,當碇真嗣在LCL之海注視着明日香那缺失的眼睛,他就看見這個夜,一個變得可怕的夜。
讓我們把視角轉到TV版的第22集,也是在這一集中,明日香這個角色正式得到了剖解:
在筆者看來,明日香根本與「傲嬌」屬性不沾邊,她既不「傲」也不「嬌」。雖然新劇場版裡面,的确是更加強化了媚宅化的單純傲嬌性格,但TV版的明日香卻完全不同:她是一個很缺乏安全感、很需要被肯定的人,但悖謬的是,她也對需要肯定的自己感到不滿。換而言之,明日香對自己無法獨立感到不滿,但又需要他人,所以才會有這種又親近又排斥的矛盾感。
所以明日香的狀态就是:「要麼純粹是支配性的,要麼純粹是依賴性的」,所以就深層次的方面而言,明日香是無法容忍「他者」的。這也導緻了她從來不去思考為什麼要攻擊使徒,因為使徒就是敵人,敵人就需要消滅,沒有别的理由。
——明日香确實很像人,不如說過分的像了。因為從她身上可以看到「人」的概念:用基督教的話來說,明日香絕對贊同擺脫伊甸園,但卻對擺脫伊甸園的後果難以承受。因此她的内心還是小女孩,骨子裡并不傲慢。她「傲」更多像小孩逞強一樣,或者用更刻薄的說法:幻想自己是硬漢的巨嬰。
這裡的症結其實也是「自我意識」的症結,明日香希望得到肯定,但不希望被機械地肯定,而是希望另一個自我意識的肯定。所以她讨厭人偶,聲稱最讨厭绫波麗;但倘若對方确實是一個自由的主體,那就絕不會順從她的心意而總是去肯定她。這就是不可解的地方,也是整部《EVA》視域内人類靈魂深處的矛盾,即「心之壁」。[14]
明日香的追求是「獨立的人格」,但悖謬的是她的獨立僅僅是手段,獲取認同才是目的。但所謂的獨立,恰恰是不以認同為目的的。在這組矛盾的中介作用下,明日香發生精神崩潰很正常,因為她内心的目的和手段在相互不斷摧毀對方。這種癔症到了最極端的一刻,便是主體性的匮乏的溢出,是幸福的過載。死亡和幸福的确有異曲同工之妙,幸福是無法得到的,所以為了不使生命的目的成為虛無,就不得不以維持獨立性為目的,而獨立性的維持就意味着「取消一切目的對自己的支配」,因此虛無總是滲透了生命,或自由就意味着虛無。
所以,明日香的根本矛盾在于:「希望依賴他人,但厭惡希望依賴他人的自己」。總而言之,「自由與獨立」和「安全與幸福」是不可兼得的。這種自反性内嵌于明日香、乃至整個《EVA》的人格塑造當中。所謂自反,就是 「希望迅速變成大人」恰恰是小孩子的特征,真正的成熟恰恰是「不在乎」自己成熟與否。
因此在這裡,我們通過理解明日香,從而直觀到整個《EVA》的人格主體的悖論,那就是角色們的自我思考。但這種思考的内在背景、或者說其内核又是什麼呢?答曰:對生命的自我反抗,在反抗中獲得自身的曆史使命。
即令是一個惡徒的犯罪思想,也要比天堂裡的奇迹更偉大崇高。 亦或是說,殘缺的現實勝過虛幻的圓滿,隻有現實的才是合乎理性的。
三、完結的世界
許多觀衆會認為,TV版《EVA》的最終回(這裡所指的“最終回”,實質上包括25、26兩集的意識流思考)是因為經費不足、制作組敷衍了事的半成品,但這種觀點不僅在邏輯上說不通,而且也有實際的經驗證據可以反駁——
其一,庵野秀明在采訪中不止一次地表露達過,自己是認真思考過最終回的結局[15]:
庵野:(25話和26話)影像的表現手法和台詞這些方法論雖然不同,但本質上(和我在結局)想表達的東西是一樣的。
記者:是這樣嗎。我還以為是最後時間緊迫,與其把本來的東西做壞了,不如放手一搏呢(笑)。我以為是就算失敗也要做得有模有樣呢。
庵野:不,雖然也有這個原因。但是那隻不過是方法論而已。雖然在最終期限的時候我想到了劇中劇或舞台化的主意,不過讓真嗣君看着别人,不僅看着别人的表面,還要看看别人的過去……無論什麼樣的人類都有污穢的部分,對吧。但是與别人交往的時候,特别是不想被對方讨厭的瞬間,就會想盡量不給對方看自己不好的部分。想盡量展示自己好的一面。但不能僅看到一個人好的一面,還要看到那個人負面的部分,這才算是把那個人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看待。
(1996年JUNE庵野秀明訪談)
其二,如果真将最終回視為作者不負責的“發癫行為”,那麼這麼處理也可以,但相當于直接放棄對TV版劇集的解讀,不符合文本解讀的原則。文本解讀的原則首先就是,作者并不是發癫,否則任何解讀都是沒有意義的,解讀的意思理解文本并且表述它,而「發癫」的意思是「不可理解」「不可理喻」。這種解讀模式的問題是:它立刻就和那種「将自己看不懂的地方理解為作者發瘋」的自我中心式解讀重合了。因此,如果一定要觸碰到作品不可理喻的方面,也必須是通過解讀的失敗去進行的,不宜直接放棄解讀,因為放棄解讀隐含着一種傲慢地、确信自己對作者完全理解态度:「作者就是瘋了,沒有任何值得解讀的地方」,它是一種自相矛盾的解讀模式,它一方面宣稱自己完全理解了作者,一方面又宣稱作者不可理解。
既然從邏輯和證據上都反駁了“最終回是不負責任的粗制濫造”的觀點,那麼我們便要認真地對最終回進行解讀。這裡需要預先聲明的是,如何将自己的解讀與所謂的“過度解讀”相區别:所謂的過度解讀是指過分臆測作者本人的想法,在缺乏相應證據的情況下将自己的主觀想法硬塞給作品。
但在這裡,筆者所要做的是從動畫作品本身的内在思路中,來進行邏輯推理,從而判定《EVA》的最終回,究竟在「表達」什麼,并且給出相應的「重構」思路。首先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是第26集的一系列意識流畫面:
1.人類是脆弱的,不依靠他人就無法生存(碇源堂);因此,為了生存下去,必須實施補完計劃(同上);
2.
3.為什麼生存?是不是為了知道生存的原因才活下去(明日香、淩波麗)?那麼就有必要探究生存的原因是什麼。
4.第一個假設:快樂:
a)活着是為了做快樂的事,因此逃避痛苦和讨厭的事是正當的(真嗣)
b)然而,為什麼真嗣依舊認為自己不可以逃避?因為「逃避之後會很痛苦」,換言之,「逃避痛苦」是痛苦的,這是矛盾的二難困境,因為這意味着無論怎麼做都無法獲取快樂;
c)
d)為什麼?因為逃避會導緻更大的痛苦:
e)
f)截至目前為止,EVA26的結論:
i.生存是有意義的,生存是為了快樂或避免痛苦;ii.盡管逃避痛苦也很痛苦,但這是為了避免更大的痛苦而必須的,因此痛苦的總量減少了,快樂的總量增加了;iii.換言之,生存是為了獲得最大的快樂,快樂在于最大限度地避免痛苦。
g)以上想法順利地解決了「逃避痛苦也是痛苦的」這一矛盾,因為盡管都是痛苦,但痛苦的程度有區别,矛盾解決了,補完似乎可以結束了。
h)進一步反思:那麼,為什麼逃避會痛苦?因為逃避的人會被輕視,無法得到他人的認同,因此,此處其實得出了一個命題:「快樂在于被他人認同」:
i)然而,倘若為了「得到他人的認同」而「不去逃避」,那麼實際上又等同于「逃避他人對自己的厭惡」,因此也依舊是逃避;逃避是為了得到他人認同,可獲取他人認同的行為也是「逃避」(逃避他人的厭惡),因此無論如何都是逃避;
j)因此,這樣的行為不但無法得到他人的認同,反倒再一次遭到輕蔑:
k)
l)
m)于是,目前為止的邏輯如下:
i.生存是為了快樂,而快樂在于被他人認同;ii.因此,如果不取得他人的認同,是不快樂的;iii.逃避的行為不會被他人認同;iv.然而,取得他人的認同的行為會被視為逃避他人對自己的憎惡,因此也是逃避,而逃避不會得到他人的認同,而得不到他人的認同就不會快樂;v.因此,無論得到他人認同,還是不得到他人認同,都不會快樂;因此,人生是不可能快樂的;vi.最終結論:得不到快樂的人生是無價值的,因此人生是無價值的,因此隻有面對「自己永遠無法得到他人認同」這個事實,才能使得快樂最大化,因為,盡管無論如何都會逃避、都會痛苦,但對于「無論如何都無法獲得快樂」這一事實,已經沒有再像以往一樣逃避了,因此保證了逃避的總量最小,因此也保證了痛苦的總量最小,快樂最大化,就這樣,二難再一次通過快樂與痛苦的比較解決了,補完似乎成功了。
n)然而,上述結論再一次被否定:
o)
p)換言之,隻要一開始就抱有「無論如何自己都無法得到快樂」這一事實,那麼就會對「自己無法得到快樂」這件事釋然,對這個事實不會再感到痛苦;然而,這再一次意味着自己逃避了痛苦,因此前一種行為是倒錯,而沒有接近真實;
q)不過,上述推理的失敗并不意味着快樂不存在了。通過經驗而非推理,真嗣再一次發現了快樂之道:駕駛EVA。雖然不知道怎麼回事,但隻要駕駛EVA,就會得到認同:
r)
s)真嗣得出結論:現在的自己隻有EVA。隻要駕駛EVA,就能被認同,找到生存價值。至于「駕駛EVA為什麼會被認同」,不重要,這一點是未經反思的;
t)因此,「駕駛EVA會得到快樂」這一命題僅僅是經驗性的而非必然的,是外在的而非内生的,這注定這種快樂也同樣是不确定的和偶然的,而将快樂寄托于不确定的事物上也僅僅是暫時性的逃避了「無法獲得快樂」的事實;
u)
v)既然「駕駛EVA」不是内生的事物,那就對于自己是不可控的,因此自己無法控制這一事實的流逝和生成,從而也無法控制自己的快樂,隻要EVA消失就喪失了快樂,人生變得一無是處;隻有通過自己獲取的價值才是真實的:
w)
x)就此,從他人那裡獲取快樂和幸福的演繹性的和經驗性的方案全部失敗了,自我是無價值的,無價值的自我等于沒有自我,而沒有自我就意味着「自我」是一個空洞的符号,我沒有任何指向他者的超越性的價值,我就是我,除此之外别無他物,自我是完全封閉的,隻有自己才能了解自己、理解自己、安慰自己、帶給自己快樂;這是一個純粹自我規定的、自由的世界;
y)
z)
aa)
ab)就此,似乎又達到了圓滿;既然無法從他人那裡獲取快樂,那麼從自己身上獲取快樂就好;因為自己與自己是沒有隔閡和差異的,自己不會給自己帶來痛苦;
ac)然而,自己要給自己帶來快樂,就必須了解自己;然而,既然自我空洞無物,沒有任何内容可供了解,那又如何為自己帶來快樂?因此「自己滿足自己」不過是自我欺騙而已;
ad)因此,一個純粹自由的、自我規定的世界,就是一個空洞的無内容的世界,是無法得到任何東西的,因此也無法得到快樂,無法得到認同
ae)
af)
ag)此外,自我事實上也并不是空無内容的,它會與周圍的環境發生交互、發生變化,生成新的内容,既然自我與自我之間發生了變化和差異,那麼企圖用這個自我來滿足另一個不同的自我就是不可能的,「自我滿足」隻有對一個不可變的自我才是可能的;
ah)
ai)到此,通過自我來獲得快樂的方案,和通過他人來獲得快樂的方案都被否定了。純粹的自由也并沒有産生快樂,而是一片虛無。
aj)然而,無論如何,快樂總得建立在存在之上,而不能建立在虛無之上,因此,盡管目前仍然不知道快樂之道,但至少,「先獲得存在」是絕對必要的,這一點可以肯定。那麼,如何獲得存在?答案是——放棄自由,進入有限的和有約束的世界:
ak)
al)
am)自我因有了他者而失去自由,可因有了限制而具有内容,因有了内容而可供理解,因有了可供理解的内容而有了被他人認同的基礎——自我,如果要作為一個現實的存在,就不得不接受一個差異于自己的他者,因此自我總是被自己與他人的距離和差異所塑造的,
an)
ao)因此,目前的邏輯如下:
i.起碼,自己隻有先存在,才能獲得快樂(而無論快樂是否可能);ii.然而,現實的存在意味着受到限制,而自我是不可能限制自我的(用自己來限制自己等于沒有限制),隻有與自我相差異的他者才能限制自我;iii.因此,自我依賴于與自我存在差異的他者,自我的存在依賴于心之壁的存在;iv.然而,心之壁是痛苦的根源,卻也是存在的根源;v.因此,痛苦保證了自己的存在,沒有痛苦就無法存在,也就無法獲得快樂;vi.因此,痛苦是快樂的前提,沒有痛苦就沒有快樂。
ap)似乎,這僅僅是保證了快樂的前提,而快樂在有了「存在」這個前提之後,究竟如何獲取,仍是未解的謎題。
aq)但就在此時,EVA突兀地結束了内心的演繹,代之以他人的認可。
ar)
as)于是接下來,進入了完全幻想出來的平和日常,與之前「面對現實的存在、現實的他者」的宗旨相矛盾;緊接着,突然又把現實的問題轉變為了純粹内心的問題:現實不一定是痛苦的,隻要換個角度看,現實就是幸福的:
at)
au)
av)
aw)
ax)
ay)緊接着,是一個被全員恭喜祝福的畫面。
az)之前的解讀全部失敗了,筆者感到無比震撼。
解讀的失敗發生于BGM《God,or Don't Be》響起的那一刻,因為從先前的分析中可以看到其中的反斯多葛主義思想,但緊接着就是突如其來的對自我反思與自我拷問的放棄,轉入「隻要轉換視角,世界就會變得不同」這種相對主義倫理觀。
更甚之,TV版《EVA》在第26集的結尾處,衆人圍住碇真嗣鼓掌祝賀“おめでとう”,或許并不是如我們想象的那麼和諧美好。所謂的“おめでとう”更像90年代自我開發訓練營式的譏諷(更别提舊劇場版裡的結尾,明日香拒絕補完,在LCL之海直球罵碇真嗣“キモチワルイ”)——
「全登場人物に囲まれ、自分を発見した主人公シンジが拍手され、人々は口々に彼に「おめでとう…」と言う。このラストシーン、思い當たる人もいるだろうが、自己啓発セミナーのカリキュラムの最後と見事に同じなのだ
所有登場人物将主人公圍在中間,面對終于尋找到自我的主人公,大家紛紛鼓掌,緻以 “祝賀你”的祝福。這最後的一幕,或許已經有人覺得熟悉了,與自我開發訓練營如出一轍。」(大塚英志『「おたく」の精神史』)
自己啓発セミナー( 自我開發訓練營 )是當時流行的心理輔導形式,訓練營這個團體宛然一個小型的社會,參加者在特有的問答形式下接受自我開發的心理輔導(《EVA》TV版最終話的大量問答與之相似),最後在其他成員的祝福下,通過團體内部的承認獲得自我的意義。大塚英志認為,這個結局諷刺性地證明:“這個時代的自我成長,隻能通過自我開發訓練營這種方式才能實現”。
(《有關90年代的一切:自殺手冊、轉生戰士、最終戰争、EVA》)
與其說大結局是大家認同了碇真嗣,認同了他的内心以及勇氣,從而心之壁徹底消解的那般補完,倒不如說是對圓滿的「拒絕」(再加上從《真心為你》的結尾來看,似乎庵野秀明本人也反對補完)。
在某種意義上,TV版的《EVA》是“爛尾的”,這不是劇情層面上的爛尾,而是在最後作品自身的邏輯和主題崩壞了:盡管《EVA》深刻地表達出「沒有他人就等同于自我沒有内容,那堅持一個沒内容的自我是怎麼堅持的」這種偉大觀點,并且很明顯察覺到了「真實的自我」實際上是個完全形而上學的謊言,自我必定被他者扭曲的場域中才是真實的——可是這種反斯多葛主義情結,仍然被結局強烈的斯多葛主義和諧統一所泯滅[16],最後和外界經過了一番通過鬥争之後發現自由在抽象的心靈中。
而被衆人包圍鼓掌的這種團體性療法,本身就是值得質疑的:因為他人能否承認自己完全是不可控的,而不可控的東西用作治療是不負責任的态度。但是,倘若強行令他人如同儀式一樣的認同自己(無論内心怎麼想,但至少要禮貌地恭喜對方),那這種認同就變成虛假的了。而虛假的認同其實就是補完計劃的真相。這一點可以說把世界系的問題很直觀的展現出來了[17],就是「世界問題通過個人的心靈決斷」去解決。或許可以這麼重構性地進行解讀:TV版的幻想世界是諷刺,《真心為你》的精神分析式結尾才是真結局。這樣能最大限度地保證《EVA》内容的深度。
對于筆者而言,“おめでとう”這一段的直觀感受,既是治愈的、又是荒誕的,因為仿佛一切對象性的東西都不崩壞了,那麼幹脆放棄思考。所有的東西都自我消解了,因此大家都開始“鼓掌”。于是一切客觀的矛盾結構都被主觀化了。這裡就使得TV版結局形成一種譏諷性的結局:“哈哈哈,你真以為自己的痛苦是自己想得太多了?好,那就是吧,恭喜你呢!”
或許我們以我們外人的視角來看,結局的諷刺性就格外明顯了:自我的圓滿需要依靠一種虛假的鼓勵來完成。譬如想象一下,那些本就和自己有隔閡、距離的人,在自己自閉陷入思考振作起來後,笑臉鼓勵地跟你說“恭喜你”——這種眼前一黑的設計宛如行為藝術,但更行為藝術的是結局居然真把這種設計視為“鼓勵”。
可是這種通過引入僞斯多葛主義的反諷主義式結局,似乎與庵野秀明導演本人的想法相悖。在同時期的采訪中,他這樣看待自己的設計——
而在另一采訪中,庵野秀明的說法則更深入了:
庵野:為什麼要把“不能逃”作為主題呢?
記者:诶!?你這麼說的話(笑)也對,真嗣君并不是一直都正确的。
庵野:嗯。為什麼大家都覺得主角說的、做的事一定是正确的呢。
記者:是這樣啊。主角說“就算逃避了也好”。
庵野:嗯。這就是主題。逃避也沒什麼不好的。
記者:這樣一來也不用殺了渚薰。
庵野:既然他是個可以跟自己共鳴的人,那就不殺也可以啊。說着不能逃的人卻逃了,要責備這一點也可以。但是認為不能逃避才是正确的,這也是一種思維定式吧。我做過的事全部都是正确的嗎,肯定不是的。在25、26話中,也有“如果想逃的話那就逃吧”的台詞。逃避這件事是有得有失的。人類既然活着,就有選擇,就是有得有失的。如果什麼都不做的話,就沒有得也沒有失。這就跟死人沒什麼區别了。但是像這樣的人也有很多。總之,既然有得,肯定就有失。因為人類不傷害别人是無法前進的。如果害怕傷害别人,就隻能停滞不前。并不是說,不逃避就沒問題了,不逃避是因為如果逃避的話,會發生非常讨厭的事而已。如果逃避會讓自己輕松的話,那麼逃避也未嘗不可。
……
……
記者:為了填補空洞而創作?
庵野:是的。這就是表達。一切表達都是這樣的,所以頹廢主義(décadence)是不可能的。在做動畫這個領域。不,我認為一切表達都是這樣的。聲優的表演也是,原畫家的繪畫也是,我認為一切這種工作都是表達。
記者:那麼“補完計劃”也是為了填補這個空洞的嗎?
庵野:我認為活着就是不停填補這個空洞的行為。
記者:原來如此。
庵野:但是,比較看來,感覺比起别人,我的空洞要大得多。所以不做到現在這種程度,我就無法滿足。即使做到現在這樣我也無法滿足。
(1996年JUNE庵野秀明訪談)
或許我們可以說,庵野秀明确實把矛盾淡化了,為了鼓勵觀衆去鼓起勇氣生活,刻意抹去了更尖銳的沖突;但TV出來之後他發現觀衆反倒又借這個方案逃避了,于是就有了《真心為你》。當然,這隻是一種猜測罷了,但無論如何,正是因為TV版的大結局有着不可彌合的缺陷(突兀的邏輯轉折導緻《EVA》本質上仍然是一種典型的斯多葛主義),并且這種缺陷導緻了筆者的推理分析的失敗,因此需要過渡到下一節,也就是《真心為你》。
不得不承認,舊劇場版給出的方案更加合理。
四、甜蜜的死亡,以及補完這種先知式的言論,自認為居于正中心和最深處,蔑視規定和确切,故意回避概念和必然性,正如它回避那據說隻居于有限世界之中的反思一樣。但是,既然有一種空的廣闊,同樣也就有一種空的深邃;既然有一種實體的廣延,它擴散到有限世界的紛纭萬象裡去而沒有力量把它們團聚在一起,同樣也就有一種無内容的深度,它表現為單純的力量而沒有廣延,這種無實體的深度其實與膚淺是同一回事。精神的力量隻能象它的外在表現那樣強大,它的深度也隻能象它在它自行展開中敢于擴展和敢于喪失其自身時所達到的那樣深邃。
(《精神現象學》序言:論科學認識 一、當代的科學任務)
關于《EVA》的舊劇場版《Air/真心為你》,要理解其結局,就要理解“補完計劃”本身。筆者嘗試給出另一種可理解“補完計劃”的方案——
1.真嗣之所以拒絕補完是因為他選擇了現實,這是因為隻有現實的人是自由的,因而他者對自己的認同并非是無條件的,補完世界中無條件的自我認同實際上等同于沒有任何認同,這樣的世界不會有痛苦,但也不會有幸福;一個「他者對自己無條件認同」的世界實際上是一個「沒有他人」的世界,而沒有他人的世界是一個無意義的世界(因為任何意義都必須超出自身指向他者),真嗣希望避免痛苦,但更希望存在意義;
2.真嗣選擇了現實,但不僅僅是世界的現實,也選擇了自己的現實,否則就難以理解為什麼真嗣在拒絕補完後又仿佛像是自相矛盾地憎恨現實一般去傷害明日香,因為真嗣已經看清了,正如他人對自己的傷害不可避免,自己對他人的傷害也是不可避的,因為真嗣此時已經完全接受了明日香對自己的評價:「膽小、自私、懦弱」,而這樣的自己顯然不可能在一夜之間就如夢一般成長起來而變得成熟、變得包容地獄般的他者;也絕無可能再拒絕了補完之後就能堅定不移而令人補完不再有吸引力,因此他無比懊悔着、痛苦着;真嗣将美裡送給自己的十字架釘在牆上的做法表明:他接受了這一殘酷的神罰并為之贖罪:「人的現實性是以喪失圓滿為代價的,因此他注定要麼失去自己的現實,要麼無法獲得幸福」,人必須将自己理解為這樣的存在:他不得不向着明知是虛無的方向去運動。
3.因此,真嗣的真心就在于不再逃避自己的真實,而是展現自己的攻擊性和真實,真心的流露自然導緻惡心,因為任何惡心都意味着内容物的翻出(如之前分屍二号機時翻湧而出的内髒和組織),而真心的流出既是惡心人的,因為它展現了人日常中有意隐藏的一面;但同樣也是令人動容的,因為這種行動冒着同樣被他人攻擊的風險,将自己最為脆弱的内在暴露于外,是不惜遍體鱗傷也要以真實面對他人的決心;
4.由此,這才能解釋明日香一邊說真嗣惡心,一邊卻安撫真嗣的舉動,因為值得被安撫、被他者回應的,正是那個主動表現内在的意志,因為這樣的舉動等同于将自己置于死亡的風險之中(脆弱的内在暴露于外),而主動地規定自己死亡的主體是一個超越了自己生命限制的、自由的主體,而隻有這樣的主體才能夠獲得承認,因此,恰恰是在真嗣與明日香的生死鬥争中,明日香承認了真嗣,從而,真嗣與明日香就此達成了現實的、而非夢中的補完;
5.最後,上述解讀的優勢就在于如下幾點:
(1)最大限度地将真嗣視為有所成長的人,而不是一成不變、依舊懦弱的人,因為劇本解讀的原則在于:一個令劇本有意義的解讀總是好過令劇本無意義的解讀,而如果真嗣沒有獲得任何成長,那麼他的經曆——他拒絕補完的故事——就成為毫無意義的;
(2)克服了以往任何解讀都幾乎沒有達成的目标:合理地解釋劇本中明顯的矛盾,并表明二者是關聯着的;因此本解讀的衍生優勢在于不再用簡單的「傲嬌」标簽來解釋明日香的行為,因為一旦對TV版的明日香定性為“傲嬌”,那麼傲嬌就會成為詭異而瘋狂的代表,本解釋拒絕這種先入為主的标簽式解讀;
(3)本解釋最大限度地符合庵野秀明的意志,與庵野秀明達成了相互理解。
通常來說,《真心為你》的劇本由于矛盾重重,突兀的橋段與模糊的過渡大量存在,很容易被認為是庵野秀明引入了劇本以外的因素——對死宅的報複和挖苦,由此,劇本的突兀似乎就得到了合理的解釋:這是由劇本之外的因素導緻的,而非劇本自身順其自然的結果,因此顯得突兀。
庵野秀明的做法不過是表明:自己與觀衆是不可能相互理解的,觀衆的任何将自己的私願強加于劇本、肆意解讀劇本以合乎自己狹小世界的做法不過是拒絕走出自己心之壁的、因而應當被《EVA》嘲笑的做法。由此,上述解讀似乎很難說與庵野秀明的意志相符,恰恰是拒絕接受「劇本與自己的心願不符」這一事實、拒絕面對矛盾和痛苦的、懦弱的OTAKU行為。
然而,筆者此前已經提過,接受現實同時意味着接受自身的現實。庵野秀明顯然接受了這一點:他将本不該出現在作品中的、作者的扭曲與幹涉展現給了觀衆,并由此表明自己并不能超然物外而無欲無求,他對觀衆亦有攻擊和挖苦的欲望;那麼,對之恰當的回應就不應該是:「我理解了你」,而是「我同你不理解我一樣不理解你」,因此一種恰當的解讀就不再是對劇本中的矛盾不管不顧,簡單地解釋為「這是作者故意的,無需費心解釋,沒有那麼多深層含義」,因為這種解讀實際上表明他自以為理解了庵野秀明和《EVA》,可恰恰抛棄了「人與人難以相互理解」這一《EVA》的宗旨之一;而一種真正的回應,就是大膽地對這些矛盾進行處理、假設,反複驗證并直到有一種假設能夠最大限度地令作品的矛盾最小、最為合理為止。
當然,任何一名文本學家一定要高呼「這是對作品的暴力」,可「人與人之間的相互曲解與暴力不可避免」恰恰就是《EVA》這部作品的核心主旨,因此隻有這樣的解讀——令作品矛盾最小化的解讀——才是真正唯一符合庵野秀明意志的解讀,隻有此種表明「我與庵野秀明不可能互相理解」的解釋才打破了彼此的心之壁,令我們與庵野秀明彼此理解。
除此之外,上文說過,TV版的《EVA》的内核是斯多葛主義,《真心為你》的内核則是精神分析。經過這一節的詳細論證後,這一結論自然得到了堅實的奠基。在這裡可以再作一個更進一步的規定與總結:
《真心為你》以一種「拒絕将矛盾心靈化」的抉擇拒絕了虛幻的補完,回到了現實,「心靈與現實之間的距離不可忽視」這一點使得它區别于任何類斯多葛主義的、認為「問題的答案在心靈之中」的方案,這是其一;其二,回到了現實之後,真嗣并沒有天真地擁抱現實、與現實和解,而是依舊苦惱着、掙紮着,繼續對現實進行顯著的鬥争,這區别于認為「問題的答案在生活之中」的方案(比如庸俗的存在主義),因此,《真心為你》表達的唯一結論是:絕對者(無限的神性)既非心靈,也非現實,二者都是殘缺的,唯有不斷鬥争和填補空洞的活動自身是圓滿的,并不存在什麼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的答案,放棄那種認為自己的病症能夠治愈的想法,不要自欺欺人。
這恰好就是拉康對于精神分析倫理的概括:「不要向欲望讓步」[18]——不要屈從于想象界和象征界提供的幻象所支撐的欲望滿足,而是要認識到欲望的永恒化,要認識到欲望滿足的不可能性也即匮乏的永恒,并永恒地向生活發出質疑;與此同時,「不要向欲望讓步」的還意味着接受這樣一種現實:不要逃避自己的欲望,接受自己欲望的不可能并接受克服自己欲望的不可能,這就立刻區别于那種認為「反正欲望實現不了,幹脆躺平」的觀點,因為這種觀點把無欲無求作為問題的解決之道(庸俗佛教),然而,倘若果真無欲無求,就不應該欲求将欲望克服,也不應該欲求回歸圓滿而進行各種修行,而應順其自然,完全接受自己殘缺的現實而非逃避。
《真心為你》恰恰就是這樣做的,真嗣在拒絕補完之後依舊接受并踐行了自己的攻擊性,他用這種行動表明,絕不再企圖幻想任何一種可能克服缺陷和痛苦的解決方案:“這就是you're ready to suffer,這就是enjoy your symptom.”
五、結語:一種反作者中心主義的解讀在聖經裡的迷途天使又傳道
但世間欺詐堕落全沒有變化
諾亞拯救的人群早已沒留下
讓這伊甸園戰鬥後變細沙
用愛心妄想靈魂天使會存在
倦透的都市有你便有火花
冷眼望再跌宕天邊也漸留下
最美麗一片落霞
對抗着憤懑着心中有夢我卻
摘不走伊甸野花
舊約中有位迷途天使在傳道
暴走激鬥堕落時候會變化
幻想全部頹然倒塌未留下
但我想知道世界是有錯嗎
用愛心與她靈魂交錯地存在
倦透的都市有你便有火花
(《殘酷天使的行動綱領(粵語版)》野火大鴻)
本篇文章要給出的對《EVA》的解讀,基于「辯證法」的哲學立場。就上文的各種解釋與結論來看,辯證法與《EVA》的内核是相接近的,但在某種意義上又是無法徹底兼容的。而這篇文章所要做的,就是既點出這種差異性,又指出二者之間的同一性,做到了這一點,就達到了對《EVA》思想的重新把握。
依筆者的觀點來看,《EVA》直到今天仍有如此高的熱度和讨論度,存在多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是角色出衆的外形設計,以及各種開先河的人設、橋段,這也是被衆人稱之為「媚宅文化」起點的地方;另一方面就是《EVA》本身讨論的話題所激起的心理共鳴。前者多多少少借助各種媚宅或神秘主義的表皮,而後者正是我們所要加以深思的。
筆者對Eva的解讀自然不是遵從「原著」的,譬如第三小節裡對《真心為你》的理解,尤其是最後結尾的理解,完全是與庵野秀明的設置相悖的。但重要的不是如何「忠于原著」,而是如何從既定的作品中——尤其是Eva已經過去二十多年了——獲得更有利于當下的解釋。這種「活」的互動,或許才是更有意義的。
就某個文本原著來說,一個時代的解讀者A會對原文作一種符合他那個時代觀念的理解,并且因出色的解讀而成為了文本的注腳;許多年後,讀者B又會重新作出不同于A的理解……依次發生「曆史的」循環。我們不能認為A或B的注腳,是一種無用的文本學塵埃,恰恰相反,真正值得我們去做的,就是不僅同文本本身互動,更是與文本的闡釋者們進行互動。這個「互動的序列」才是構成了應有的「解讀模式」。
這不是和稀泥式的平衡,我們也不需要和稀泥式的平衡——直接貫徹最徹底的主觀解讀原則,拿一個框架迅速去文本裡解讀,仔細地驗證自己的想法有沒有被文本所全部證實。特色的問題不在于主觀,而在于無視了主觀解讀下所衍生出的專屬于那個特定解讀視角的矛盾,也就是文本對此種解讀排斥、抗拒的部分。隻要正視了你這種解讀所遺留的「反對該種解讀的文本證據」,而作出進一步修正的話,就會發現大家的各種多元視角會變得越來越趨同。
解讀文本就兩條原則:第一,不怕主觀性;第二,也不怕主觀性遭到它的「失敗」。
而正是對文本主觀解讀的失敗,讓我們在此面向着文本的真正精神,那就是——盡管《EVA》調用了大量的科技、社會、宗教甚至是玄幻的元素,但最終這些元素卻完全從屬于「個人」視域(世界系的真谛),從而對于它所表達的主題而言,這些元素累贅而無用,它們的存在并不會為主題的深刻性有決定性的貢獻,反倒遮蔽了本應非常單純的主題。而文本解讀的任務恰恰就在于揭示被遮蔽了的「單純性」,揭示出是什麼東西将這些雜亂無章的元素統一在一起:那就是統一與差異的「關系」。
使徒的進攻是為了與亞當融合,人類補完是為了獲得圓滿,明日香徘徊在獨立與承認之間,真嗣亦在生存與意義之間猶疑……無以不分有着同樣單純的結構。因此一旦我們揭示出這個核心主題,那些神秘的外殼就理當被揚棄,讓位于它的合理内核,退位為純粹的象征。這就是《EVA》這部劇内含的單純的内核與冗餘的神秘元素之間的矛盾。
猶如庵野秀明常常喜歡用外部視角來闡釋《EVA》的劇情那樣——場外的三次元要素的塞入,從而總是産生不同的視角堆砌。關于《EVA》的設定,庵野秀明也不是從劇情本身中慢慢補充,而是靠着劇外的設定集、采訪等等來說明,就這一點而言,《EVA》也不是古典作品。因為「古典戲劇」所有的要素都包含在劇集裡,不需要靠劇外的信息去解讀。
在藝術歸類方面,筆者更樂于将《EVA》定位為「象征藝術」:神聖性和感性之間完全沒有分離,交錯融合,采用大量具象的方式去表達抽象的主題。崇高企圖表現「無限神性」,但又不能找到任何适合于表現它的感性介質,所以,無限神性最後仍然停留在不可言說、難以形容的狀況中。真的崇高打破、撕碎我們企圖去包羅它的每一個形式。相反地,嚴格意義上的美恰恰就在于無限神性在一個感性的體現中發現了它的完全的、适合的表現,這樣,這兩個方面就處于完滿的和諧一緻之中。——這才是古典藝術的要求,其藝術功能在于揭示人的存在中所忽略了的「完整性」和「統一性」。換言之,古典藝術的宗旨在于「解蔽」不在于解構。
因此如果采納古典藝術的思維去評價《EVA》,那麼大概會是:它的确把握到了真理,但卻完全沒找到合适的形式去表達,以至于停留在一種朦胧和模糊的神性中。甚至于部分劇情,有神秘主義表達方式的傾向。當然,庵野秀明也承認自己這一點是在「故弄玄虛」——
而我們可以做的比作者更好,我們的使命就是通過貫徹「人與人不可避免的會存在暴力」這一《EVA》的宗旨,暴力地挖出《EVA》的靈魂(正如真嗣挖出了绫波麗),讓它走向升華。我們在劇外施加的解讀暴力恰恰是EVA的最佳體現,也是對庵野秀明引入劇外元素的唯一恰當的回應。
如尼采所說的“誰要是了解讀者,他就不會再為讀者做什麼。再過一世紀,還是這樣的讀者——精神本身就會發臭了。”[19]是的,如果人們放棄自己的自由,我們就應該迫使它自由。讀者從來沒有權利拒絕作者給自己施加的暴力。筆者本篇文章的核心精神就在于以反對「作者中心主義」的模式去積極「重構」《EVA》所表達的精神:「過去者在未來被創造」。人類不過是一面編織着愛的故事、同時創造着曆史的動物。
自然而然的,甚至也可以更「相對主義」地說,面對一個既定東西(它可以是一部動畫,可以是一樣文本,也可以是某件事情),如何對待其的觀念和行為因人而異。但是,在每一個具體的時代背景下,哈姆雷特都會「曆史性」地産生。
作者:霜路組合:@寒霜血蝶 @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