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車燈、鮮血,預謀了一場徹底的失控。
從盜竊團夥的内讧,利益糾葛下的沖突,到天羅地網的追捕、亡命人拿命換賞金,快節奏的叙事下,《南方車站的聚會》把暴力美學演繹得淋漓盡緻。
湖面的波紋,在晨昏無涯的交替中綿延;搖晃的船隻,載着樁樁心事。
從野鵝塘輾轉動物園、車站,叙事和造型兩者兼顧之下,《南方車站的聚會》又展現了城市邊緣的人性弧光。讓曹保平導演觀影後感歎:“不止是造型的味道感覺,其實呈現了正常主流視角下不被關注的層面。這是一種野心,是文學才能達到的意識。”
作為2019年度唯一一部入圍第72屆戛納國際電影節主競賽單元的華語電影,《南方車站的聚會》帶有先鋒性和沖擊力。末路盛宴,四海一聚。實力演員焰火式的演技、冒險奇情的故事内容、強烈極緻的觀影體驗,刁亦男平衡電影的商業性與藝術性,完成了犯罪類型片的升級。
生猛,電影的一道标簽
“真正的生活是在撕裂内部出現的。生活,就是撕裂本身。真正的覺醒源于痛苦。”在《南方車站的聚會》中,深谙黑色犯罪電影創作的刁亦男對加缪筆下“撕裂的生活”進行了細緻的描繪。
狹小昏暗的空間内,盜竊團夥正在開會劃分城中區域。胡歌飾演的周澤農是其中資曆深厚的老手。出于利益争奪,以貓眼、貓耳為首的一幫小團夥,與以周澤農為核心的一堆人發生争執。混亂中,有人開槍射擊了貓耳。為平息風波,團夥頭目決定在一個雨夜開辦“盜竊運動會”。
在周澤農的講述中,故事的全貌得以展開。對于邊緣地帶的描繪,頗為嚴肅、鄭重,從而呈現出荒誕扭曲感。而後發生的劇情,又如“故事會”一般奇情驚悚,帶有浪漫氣息。
粗砺的鄉土背景,通俗化的情懷,讓陝西籍導演刁亦男的作品,從《白日焰火》到《南方車站的聚會》,都帶有深切的體驗和感性的表達。一如俄國作家契诃夫,也會在小說中橫跨多年反複書寫他那些念念不忘的生命體驗,對人類漠不關心的山河大地、難以抑制的傾訴痛苦或喜悅的沖動。
在此基礎之上,《南方車站的聚會》比《白日焰火》更加生猛,體現在影片的“直”和“快”。
逼仄空間内的一場亂鬥,賓館門口刺眼的一道血迹,雨水沖刷不了的層層血污……被言語暴力、思想暴力接管後,人物流露出瘋狂極端的一面,種種不可說、不可控調動了觀衆的緊張、刺激、期待。不加修飾的直給,帶來的是強烈的視覺和心理沖擊。
《南方車站的聚會》的叙事節奏與劇情發展“快”得一緻。周澤農步履匆匆,從走出賓館開始,一路沖出包圍,離開車站、離開街巷、離開居民樓。影片的場景也從雨夜、街景,轉換到湖中央、動物園。逃亡之旅危機四伏、懸念叠起。
胡歌,如一陣“龍卷風”
“活着,好辛苦。被四面八方的鐵鍊捆綁着,稍稍一動便會破皮流血。”太宰治貌似極緻的描述,其實是對邊緣人物的真實刻畫。
被通緝的偷車團夥小頭領周澤農、獨自撫養孩子的楊淑俊,以及陪泳女劉愛愛,都是大多數觀衆視野範圍外,生活在邊緣地帶的“透明人”。他們或被現實物欲所困,或被内心的愧疚牽着。
筆墨最重的周澤農,由實力演員胡歌飾演。在《南方車站的聚會》,胡歌斂起了光芒,飾演一個“美強慘”的逃犯。為了保證拍攝半裸戲份時自己的身材狀态,他三天沒有喝水,隻喝了少許咖啡,并且不斷曬燈塑形,努力把生理上、情緒上的“負面”因素保留下來,從外在和内心兩方面尋求周澤農這個人物的靈魂。
目睹了同伴被對方用極其殘忍的方式傷害後,周澤農難以平複心情。血水摻雜着污泥,模糊了遠處的車燈。這一夜,成為周澤農人生的分水嶺。
最終影片中呈現的,由胡歌飾演的周澤農,是邋遢的,也是讓人心疼的。周澤農像是一場龍卷風。肆虐的高壓氣旋摧毀它所途經線路上的所有一切,但風暴的中心始終是平靜甚或是詳和的。
這種戲劇化的呈現,與演員對角色的深刻理解分不開。胡歌在映後訪談中直言:“周澤農五年沒有回家,不是在外面有了新的家庭或者新的人,而是他覺得給不到老婆和孩子好的生活,他本身對人生沒有什麼希望,是社會的邊緣人,而當他知道自己的命值30萬時,才突然發現人生價值。”
周澤農的平靜,來自于心中的執念——拿命換賞金,補償妻兒。在外漂泊,5年沒有回家,他對妻子心懷愧疚。事發之後,他沒有選擇抛下所有一走了之,而是決意用生命來兌現對家庭的責任與深情。
“我們已經看到,過去、現在和未來根本不是單一時間性的三個組成部分,而是形成了兩種對時間的閱讀,它們彼此完善卻又互相排斥:一方面,是永遠有限的當下;另一方面,是本質上無限的過去和未來。”當他下定決心之後,在周澤農的人生中,就隻有德勒茲所言的“有限的當下”,而沒有周澤農與妻子的無限過去和獨自苟活的未來。
奔波、旋轉、撕扯之後,最終聚集于中心的深淵,周澤農沉沒了。如胡歌在片尾曲中所唱:“萬重山送你一路前往,滾滾的波濤流向遠方。”
人性,是“五彩斑斓的黑”
與周澤農的平靜形成反差的,是其他人作祟的野心和欲望,這也是《南方車站的聚會》所重點展現的。在這部犯罪類型片中,刁亦男試圖實現叔本華所寫的“從我們人類這種文明動物臉上摘除面具”。
三十萬懸賞,吸引了多方勢力相繼卷入。欲望驅使下,人性的複雜表露無疑。
周澤農多年未見的妻子楊淑俊,被迫陷入兩難抉擇;昔日的好友華華,經受利益與情義的考驗;來意不明的陪泳女劉愛愛,是霸占财富還是與周澤農共謀?剛直不阿的重案隊長,卻在故事的最後遭遇人性糾結……
警察追逐周澤農同夥的一幕戲觀感尤為震撼。突如其來的手電筒燈光下,瞳孔放大,透出驚恐,《南方車站的聚會》用一組動物和人物眼部特寫的平行蒙太奇,直接勾連起人性與動物本能,由警察追捕犯人聯想到獵人抓捕獵物,從而暴露出人最原始的一面。
影片曾多次出現周澤農跟随劉愛愛腳步的場景,幾次不同心情的跟随,頗有深意。“生活是一種半遊離半專注、半退場半在場的行走。”有人步履匆匆,有人去而複返。而刁亦男導演借一場“末路聚會”,剖析了邊緣個體的人性,不是單一的陰暗,而是“五彩斑斓”的黑。
用現實的筆觸和悲憫的良心,書寫着對普通群衆的關懷,在犯罪類型片兇猛刺激的觀感下,喚起人們情感的認同。在他的鏡頭中,有極緻的美學享受和觀影體驗,更有邊緣地帶的人性弧光閃爍,電影的商業性與藝術性得到平衡。
生猛的暴力美學和激烈的人性博弈,構成《南方車站的聚會》的兩大軸線。厚厚一沓鈔票下刺出的匕首,青黛色的遠山輪廓透出炫目的車燈,寫意中撕裂生活,提審人性,揭開主流視角不曾關注的地帶,讓影片帶有現實意義,成為中國式新黑色電影。
《南方車站的聚會》的最後,其實是一個耐人尋味的開放性結局。在真相大白之前,緊急刹車。
天空灰默如迷,滾滾波濤流向遠方。面向絕境的人,如何不甘心,如何掙紮着求一點希望、一絲愛意?潮濕的南方,會有生機嗎?善惡就在一念之間,如何自處?
十二月,宜大雪彌漫,宜觀影,宜思考,宜在凜冽寒風中回味《南方車站的聚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