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是自由的。
英雄主義般的宣言,如同「人生是曠野」的魔咒。
我們把肉體出賣給生活,靈魂保留給自己。我們信誓旦旦地舉起手,宣告要對自己的全部負責。
2
讓-呂克·戈達爾的電影《随心所欲》(Vivre sa vie),其法文原意“過自己的生活”,從标題開始便充滿了存在主義的意味。故事很簡單,用三句話可以概括:主角娜娜起初是一名普通的店員,後來成為了一個妓女,最終慘死在街頭。
「生活令我沮喪,但這并不是我的錯。」「我想我們始終對自己的行為負有責任。我們是自由的。我舉起我的手,我有責任。我轉動我的頭,我有責任。我不快樂,我有責任。我抽煙,我有責任。我閉上眼睛,我有責任。」
影片中娜娜和朋友在咖啡館裡有着這麼一場對話,闡明了她所信奉的存在主義核心信條:人必須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娜娜認為自己「選擇」成為一個妓女,在她的信念下,這是她實踐自由的一條道路。她試圖把身體和靈魂、外部和内部切割開來,正如影片開篇引用的蒙田名言:「把自己借給他人,把自己留給自己。」
戈達爾把賣淫處理為一種隐喻,本質是在探讨生活中的平庸和剝削。人們可以和娜娜一樣,在疲于奔波通勤、重複敲擊鍵盤,抑或任何用肉體兌換面包的行為時,确信自己保留了完整的内在和自我,以此得到一種哲學意義上的尊嚴。
然而戈達爾并非在把歌頌自由作為本片的命題,十二個切片也無意傳達任何娜娜珍貴的自我。我們無法把娜娜看作一個連續的、具有内在統一性的個體,相反的,我們隻能看到一系列被凝視和剝削的瞬間和姿态。戈達爾在呈現娜娜的哲學認同的形式上,就已經完成了對其的解構和否定。
從内容層面出發,我們依然可以說,娜娜的自由選擇很大程度上一種自我安慰式的幻想。我們幾乎要忘了,娜娜在影片剛開始,是想要成為一個電影明星的。後來因為付不起房租,而被房東拒之門外,接着才向老鸨簽訂了賣身契。社會與經濟的壓迫是她走向賣淫的直接推手。她的個人選擇被嵌入在一個由金錢、暴力、男性欲望和權力關系構成的巨大網絡中,使她的自由意志顯得微不足道。
在第十一幕中,哲學家給她講述了大仲馬《三個火槍手》中波爾托斯的故事,他因為第一次思考而導緻了死亡。影片的最後,娜娜在一場突如其來的槍戰中,莫名其妙地被掃射到,毫無意義地死去了。她的死如同波爾托斯,是随機的、荒誕的、反高潮的。攝影機冷冷地看着她倒下,沒有渲染,沒有感情,一切發生在既定的軌道之上。
蘇珊·桑塔格說本片的結局是唯一的失誤,我卻覺得是點睛之筆。于影片而言,操縱者為強烈地宣揚着自身存在感的導演;于生活而言,操縱者是我們身處其中卻渾然不知,由資本、權力和語言交織而成的無形系統。
戈達爾用娜娜的死亡,證明了:她的人生,她的死亡,自始至終都是脫離她掌控的。 她對自我的思考,對自由的追求,在與世界的堅硬現實,以及内在的荒誕碰撞之時,隻會像一個泡沫一般,瞬間破碎。
3
回到最開始,我不快樂,我真的能為此負責嗎?
大概是以月為周期,我總是有一段情緒低落期與一段亢奮期。
低落時,我拒絕與外界任何人進行交談,無法思考,厭煩變化,恨全世界。理性可以調控我崩潰痛哭的沖動,也可以壓抑住沖向馬路的念頭,甚至可以驅動我搖搖欲墜的身體按時按點地坐在工位上,卻無法改變我體内的痛苦和絕望,無法掐死身體深處那些幽暗醜陋的漩渦。我隻能讓自己看起來不痛苦,而無法感覺不痛苦。
亢奮時,我的大腦像是機器中持續工作,永不停歇的軸承。有時我會把這種興奮歸因于,需要不斷動腦的工作。結束工作後,由于慣性,從而依舊高速運轉。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表達,對世間萬物都源源不斷湧動着亂七八糟的想法。(連同在寫這篇文章時,也是這個狀态。)我徒勞地在朋友圈、各個聊天窗口、不同的社交平台上,抓住所有轉瞬即逝的念頭,滔滔不絕,詞不達意,又焦慮無比。
這一切真的與「我」有關嗎。
血清素、多巴胺、甲狀腺激素,又或者是,雌激素、孕激素和睾酮。是我擁有他們,還是他們擁有着我。
我們無法控制自己體内的激素,從而無法控制情緒。我們無法解雇我們的身體,無法通過思考、忍耐、行動,來指揮各種激素的協同工作。
我們引以為傲的理性和意志,有時隻是情緒的奴隸。忽然的悲傷,瞬間的憤怒,無法抑制的興奮,蠢蠢欲動的沖動,這些由荷爾蒙驅動的情感浪潮,裹挾吞噬着理智。我們掙紮,我們抗拒......我們妥協。
4
自由的副作用是責任。
弗洛姆指出,在中世紀社會制度崩潰後,現代人迎來了前所未有的個體自由。而伴随着這份自由而來的,也是同樣前所未有的孤單、不确定性和責任。
此處并不是想聊「逃避自由」,與此相反。我想說的是,過度的責任感對人自身精神的吞噬。
承擔責任原本是人與世界聯結起來的有利杠杆,它讓萬物規則有序運行,讓兄友弟恭家庭和睦,讓渺小的自我在漫長旅途中尋得駐足點。
我負責我的工作,我負責我的家庭,我負責我的朋友。
然而過度的責任感,讓邊界溶解。即便是早已認為無意義的工作項目,交遞到手中,我依然無法輕拿輕放;對家庭總是有着一種預設的負債感,一種個人的、沉重的虧欠;對朋友的人生有着近乎越界的操心,把焦慮投射到她們的學習、工作、消費中。
責任感化身成了内在的暴君,将小小的自我徹底包圍。我用自由,親手為自己打造了,一座更為堅固且更為隐蔽的囚籠。
當我在社交軟件刷到「人生是曠野」的漂亮文案時,感受到的不是從大草原拂面而來的「自由」的風,而是我要為自己此時「不自由」的「自由」所負責的焦慮和内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