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長安二十四計》貼上“複仇爽劇”的标簽,是對它最大的誤讀。魯迅的《鑄劍》用荒誕的黑色寓言寫複仇,大仲馬的《基督山伯爵》寫就冷酷優雅的複仇典範,而艾米莉·勃朗特筆下的希斯克利夫則帶着熾烈的愛恨,展示了極具哥特式的破壞力。無一例外,複仇者們用執念、痛苦與鮮血,譜寫了跨越時代和文化的命運悲歌。複仇的底色是黑暗,複仇的指向是救贖,一句簡單的“爽劇”怎麼道得盡謝淮安荊棘遍布的人生?

《長安二十四計》是國産劇中難得一見的、具有文學性的一部作品。

要給它打分的話,我給9分。4分給他的叙事結構和戲劇張力,2分給他的鏡頭語言和意象描寫,3分給他的人性挖掘和道德思辨。

一、叙事智慧:精心設計下的時空折疊

編劇采用了典型的雙螺旋叙事,一條是蕭氏皇族與虎贲暗衛的對抗,另一條是原虎贲少主謝淮安的複仇之路,在虎贲首領言鳳山被殺後,雙線合并上升,将對抗外敵鐵秣的暗線變為明線主線。

說到這裡,就必須要先捋一下是如何雙線螺旋、邏輯自洽的。

蕭武陽大軍勤王進京(為穩固北方威懾鐵秣,顧玉隻帶一千親兵随行)→長安言鳳山的虎贲衛不足以正面對抗蕭武陽大軍,選擇避其鋒芒,撤離長安(同時帶走廢帝,準備釜底抽薪,策反四鎮節度使)→言鳳山的回避降低了蕭武陽的戒心,大軍駐紮長安城外,沒有大面積清洗城内虎贲暗樁,埋下隐患

這裡出現了第一個雙線交點,謝淮安搶奪廢帝,打亂言鳳山的布局。接着,謝淮安接連落子,連殺蒲逆川、劉子言、衛千庭,囚青衣,大幅削弱虎贲在京實力。

言鳳山策反四鎮節度使,到了回京反擊的賽點→王樸策劃“白吻虎屍山”事件,為長安城防打開缺口,顧玉被擒。

這裡出現了第二個雙線交點,謝淮安為救昔日好友顧玉,以身入局進藏兵巷。接着,己方陣營出現了第一次重大決策失誤,顧玉被救後決意原地反擊。很顯然,此處他沒有看清,或為情感蒙蔽不願看清言黨背後的戰略,仍然把屍山事件當做一次普通的交鋒。

兵法有雲:主不可以怒而興師,将不可以愠而緻戰。顧玉對王樸一擊未殺,直接導緻了韓子淩死亡,更關鍵的是讓虎贲保存了實力,為之後截殺蕭武陽創造了機會。

守城的白吻虎被殺,必有替換,于是言鳳山進京有了空間(截殺言鳳山計劃實施當場,三名令旗手都是虎贲)→謝淮安以身為餌釣言鳳山進京,言鳳山以身為餌釣蕭武陽出宮→言鳳山策劃謝淮安的妹妹白莞替自己被殺,吸引各方注意、擾亂謝淮安心神的同時,在宮外截殺蕭武陽

至此,雙線第三次相交。交點上蕭武陽重傷昏迷,顧玉戰敗隐匿,高相困足宮闱,四鎮節度使圍困蕭武陽大軍,正面戰場失利,謝淮安線在戰略意義上從支線轉為主線。

之後,謝淮安借由唯一的親人身死的契機,設下攻心計殺王樸、誅言鳳山,複仇名單的第六人吳仲衡,在被言鳳山囚禁十餘年後脫困現世(吳仲衡應該是順勢蟄伏,并非跑不出來)。整盤棋這才現出全貌,鐵秣王化名吳仲衡,潛伏長安數十年,策劃推動言鳳山誅殺忠君愛國的劉子溫,又通過燭之龍背後支持謝淮安複仇,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最終實現亂國目的,為鐵秣攻入長安創造機會。

二十四計的叙事環環相扣,雙方/三方預判和反預判,見招拆招刀刀見血。雙螺旋叙事之下,又使用大量的插叙、倒叙,不斷制造懸念、沖突和轉折,更是大量留白增加戲劇張力。每集開頭用一個小片段引入,更進一步加強了非線性叙事的魅力。

在這樣的雙線叙事下,許多人會選擇宏大叙事為主視角,但二十四計卻是以小帶大,劇情節奏由謝淮安複仇帶動,前期在皇權争鬥上的着墨極少,讓觀衆去猜去品去悟。編劇喜歡使用白描的手法,幾乎不用人物台詞宣揚價值觀,而是讓宏大叙事成為微觀人生的背景,用微觀人生來折射社會,彰顯複仇者在權力鬥争中的符号屬性。

劇中采用了非常多的細節呼應,比如謝淮安複刻了劉子言殺兄的手法,比如南葦溝謝淮安的友人燒死衛千庭,王樸在藏兵巷也同樣燒死一名白吻虎,比如顧玉曾在假扮廢帝火焚而死的虎贲腹中剖出虎贲令牌,自己身死之時又将白吻虎的傳令筒藏于腹中等等,曆史的回旋镖會平等地紮中每一個人,無論正邪善惡。

更難得的是,極具哲學意味地使用記憶與夢境作為連接不同時間的橋梁。随着複仇升級,謝淮安在夢境中、幻想中見到妹妹,與父親、顧玉對話,是瘋狂,是人物的内心寫照,又何嘗不是哲思,暗示人類意識具備超越線性時間的潛能。

精心編排之下,時空折疊交錯,構成一場精密的棋局。實時追劇觀衆會産生些許困惑,但是在之後的某個瞬間,又會幡然明悟,這樣的追劇體驗,就像真實的成長與人生。

二、審美表達:詩化視覺中的意象隐喻

《長安二十四計》的視聽語言很美,但要說文學性,我認為集中體現在意象表達,二十四計的鏡頭語言構成了一套完整的“意象譜系”。

草編蚱蜢:第一集,淮南豐收圖景下,送邸報的差役跑來,謝淮安看完邸報,将手中稭稈擲向一隻矗立的草編蚱蜢,而後斷言:長安已被攻陷。草編蚱蜢是鄉野兒童的玩具,這個動作意味着偏安淮南的謝淮安,将要告别這段平靜、純真的歲月,走入鐵血殺伐的長安城。

紅色油紙傘:初抵長安,是寂靜雪夜,他背着一把紅色油紙傘,除了紅白顔色的反差對比之外,這柄紅傘也象征着他背負的血海深仇。但之後,意外與妹妹相遇,他将紅傘送給妹妹,這柄傘的紅色又是在傳遞他僅存的熱烈與溫情。紅傘的意象叙事到此還未完結,它第三次出場,伴随着妹妹的死訊。此後,紅傘便是謝淮安的刻舟求劍,就像崇祯五年的雪下了四百年,這把紅傘的傘骨已化為鋼刀,在他心裡淩遲着撐住餘生。

困蝶:藏兵巷中,謝淮安與葉峥傳訊時,見到一隻被蛛網纏困的蝴蝶,蝴蝶掙紮着要擺脫束縛而不能,謝淮安伸手拂去蛛網,放蝴蝶自由。這是一處非常典型的意象,謝淮安是那隻困蝶,他的仇人又何嘗不是?複仇是一顆種子,長出的荊棘會刺穿所有人的心。在他複仇的路上,如解救困蝶般,他寬容過蒲逆川,饒恕過蕭文敬,放過了青衣,他的刀鋒仍帶悲憫,可他的心要什麼才能救贖?

點燈:高相斷腿點燈,在劇情上是尋找和藏匿、幫助顧玉的需要,在文學意象上,這裡代表着光明與未來。所以,謝淮安離開藏水川時,蕭文敬贈了他一盞燈,想照亮他的未來。而在言鳳山死後,僞帝點燈,想尋找和照亮的是他自己的未來,未來即是他的求生欲望。

除此之外,還有藏兵巷中謝淮安對峙心姨時撥弄的燭火,隐喻他以身入局的艱危處境和堅定意志;朝露與葉峥告别時穿上親手繡的紅衣,就當自己已經嫁過這個俠客,等等。

同時,命名也是重要的意象。謝淮安為什麼姓“謝”?謝為言射,殺言鳳山之心昭昭,謝為謝絕,告别過去之意煌煌。鐵秣為什麼叫鐵秣?秣是喂養牲畜之意,所謂厲兵秣馬,鐵秣之名,有遊牧民族的特征,有鐵血征伐的意思。同時,唐初曾在南京複設“秣陵縣”,“秣陵”是南京古稱之一。若此聯想成立,則“鐵秣攻入長安”便與“南京(秣陵)被攻破”的悲怆記憶産生了隐秘的互文,曆史蒼涼感不言而喻。

三、人性觀照:道德思辨下的創傷書寫

複仇文學很多,但能夠不将複仇簡單英雄化或妖魔化,能将其作為棱鏡,折射出人類情感中最極端的愛恨、最深刻的矛盾以及最根本的生存困境的作品,很少。

從謝淮安的狠辣行事和高相的冰冷算計中,仍可見人性微光。

謝淮安為虎贲周墨謀生路,找酒館老闆讨要一個“笑容”給蒲逆川,在蒲逆川死時落下一滴淚,又給了殺害張默的蕭文敬重新開始的機會,他的冷酷殺伐之下,是克制,是慈悲。

謝淮安入藏兵巷之前,曾和高相有過一次碰面,最後謝淮安對高相說“還請高相切莫做鳥盡弓藏之事”,高相回答:“未必會,也未必不會”,權相的冰冷算計如雪飄落。政治鬥争從來殘酷,他毫不掩藏,但長安淪陷後,為最大化保存我方實力,他義無反顧選擇與武将結盟,甚至不惜獻出生命。

用韓子淩之死,探讨“必須為惡”的倫理困境。

藏兵巷中,謝淮安問及狄路為什麼要殺周墨,狄路回答:“喜歡誰,跟殺不殺他,沒有多大關系,因為人到最後,喜歡的人隻能是你自己。”在韓子淩為救謝淮安殺了狄路之後,也說了這句話。此時,謝淮安冷靜地埋屍,和韓子淩對口供,但無疑,二人的道德和良知都在被拷問。

之後,韓子淩為争取謝淮安的生機,選擇舍生取義,“我為你跑一百步”,盡顯中國文人的風骨。但韓子淩之死,也是一種隐喻,對“必須為惡”的倫理困境的回應,對謝淮安忠義之心的深刻沖擊。也在反複追問觀衆:當一個人将人生意義完全構築于複仇之上,他究竟是在追尋正義,還是在自我獻祭?

仇恨如火,照亮也灼傷謝淮安枯寂慘痛的人生,照見那複雜而無解的人性深淵。

用白莞之死,集中凸顯仇恨是自主暴力系統的本質。

白莞之死,可謂韓子淩之死的悲劇進階。韓子淩為守護自己心中的大義,為追尋理想而死,畢竟他是個一面之緣便可以為營救廢帝深入虎穴的忠勇君子。但白莞,僅僅剛剛知道自己的身世,她隻是樸素地想要與哥哥相認,她不曾“必須為惡”,她卻死得無辜、突然又慘烈。

元雜劇《趙氏孤兒》中,程嬰為救趙氏孤兒趙武,以親子相代,眼看着自己襁褓中的孩子被斬殺。程嬰獻子,是中式忠義文化下,個體被倫理大義徹底異化的悲劇巅峰。

白莞之死的深刻性在于,它揭示了仇恨一旦被系統性地“種下”,便會脫離個人控制,發展為一種自主的暴力系統。謝淮安不想傷害無辜者,但複仇是一片讓所有人都流血的刀山火海。

荒原的風永不停歇,希斯克利夫在呼嘯山莊投來永恒凝視,複仇者的一生都在書寫創傷,複仇的每一步都穿心蝕骨。我不知道謝淮安的未來在何處,我隻希望他能在家國大義中獲得片刻的救贖,帶着那顆布滿裂痕卻仍在跳動的心,于烈烈狂風中,找到屬于自己的、哪怕寂靜無聲的生命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