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看DVD并寫于24年12月,劇透部分已全部删除。
文/ Lauryn Perrin
譯/ lianlian

(A)總命題:無疑是一個關于挖掘與被挖掘之間的電影,挖掘既是對過去的出土,也是對身體記憶的刺探;畫面不斷在掩面與顯露間打轉,像是把曆史放在近距離的鏡子前,用光影和肉眼的溫度去測量一個民族的疤痕。
步驟1—攝影以淺景深和局部特寫組成一種近身曆史性:鏡頭時而俯視白骨,時而低伏到人物的颞颚或鎖骨上方,光線像是用手指在皮膚上劃出地形。
步驟2—聲音以不被即刻辨識的源頭連接時代:古調與電鋼琴、遠處的金屬敲擊聲與近處的呼吸交疊,配樂既是叙事情緒的催化亦是時間錯置的橋樑。
步驟3—角色被安排成解剖者、見證者、或是被安置于他者視線裡的人,故事在訪談與追憶之間來回,主體的身體感受取代線性的曆史叙述,使得觀者不得不以感覺去拼貼真相。
故而片子把「訪問一位挖出傑納奇遺骸的人」這個表面任務,變成一次對視覺、觸覺與聽覺同時施壓的儀式,過程像是參與一場挖掘:你同時撥開土與皮,既見到骨,也感受到肉仍在頓動。

圖像結構與身體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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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光是它在1987坎城影展「一種關注」單元初次放映時候的這幅近乎拼貼式的海報就交代了不少東西。在海報上那張半遮面黑色面具的面孔——面具隻覆蓋了右半邊面頰與眼窩,左側臉龐裸露于光,帶著又柔又冷的白光——這張構圖立刻立定了影片的方向感:一方面是遮蔽、一方面是露出,面具像一頁被剝下來的曆史字條,既隐藏又註釋著被遮掩之人本身的存在,而面具背後的眼神不直視觀者而是似乎在聽取遠處那個由骸骨散發出來的低頻呼喚,面容的肌理在暗處被處理成雕塑般的平面,這樣的海報註明了影片将電影表層的肖像置于儀式的呼吸之中。
其微妙的策略初現端倪,便是開場至發掘現場時畫面與聲線的第一次結締:鏡頭在發掘現場緩慢推進,先是遠景把人的輪廓與土堆并列然後轉為低角度特寫:鏟子劃破土面的灰塵、手指沿着顴骨邊緣輕撫、牙列在斜射燈下反光。攝影使用淺景深,前景的泥土顆粒被拉得模糊成灰色的簾幕,而被揭示的骸骨在中景處以較硬的對比呈現出牙齒、縫隙與線狀裂痕的紋理;鏡頭常在手部與顱骨之間遊移,攝影機的位置幾乎像一隻保持溫度的手。剪輯上在發掘動作的節拍裡嵌入幾處長鏡頭,使動作的物理性被延長成一種可觸的時間——每一次鏟落都是一次形狀的發生。配樂在這一段的構成以弦樂低音鋪底為主,弦組以單音低音弓形推進(短弓、延長餘音),上方偶有古風木管或單聲女聲像素描般出現,打擊樂被壓到邊緣,充當心跳式的計時器;整體音色用一種既古老又被電子溫度調過的混響,也就是說他把“挖掘”既當作考古行為,也當作某種呼吸的節律來聽。音樂在這裡的效用可以解讀為是把視覺的觸覺化:當鏡頭落在牙齒縫隙,弦樂的微顫像手指在縫裡探路;當鏟子停下,低頻的殘響像土壤的回聲。像在古碑的裂隙裡聽到遠古的祈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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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妝台/化裝鏡前的靜默很容易被順便化作近景與局部的私人聲響,有一處室内戲把視線限制在化妝台的鏡面與台面物件上。畫面用中密度的構圖把人物與日常物件并置:鏡子裡是人物的側臉,鏡前散落着刷子、碎布、未幹的顔料或口紅,台燈的光在物件上形成一連串小型明暗島。攝影機多用平視或略高于肩的角度,這樣觀衆既看見被照的人,也能看到桌面上的微粒細節。聲音線索偏向局域化的日常物:刷毛摩擦玻璃的刺耳音、指甲在鏡框上輕敲、紙張被翻動的薄響,配樂在這段進入了帶有主題名字的小曲(唱片曲目表中能找到以女性名字命名的主題,用較為溫婉的弦樂與單簧管或豎琴裝飾),配器在這裡被壓縮為單聲部的旋律加上淡淡的回聲。功能上,這段音樂通過一個可辨識的主題把人物的私人空間标記出來,使得随後任何曆史或幻視進入這片空間時都被映射到那個主題之上,從而讓“現在的身體感受”與“曆史的回響”在同一主題脈絡下發生——如同枯卷邊角貼着一小段禱詞。

(B) 命題:它以考古/人類學式的氣氛為前端卻不把學術作為冷靜工具,而讓「學術」成為引發幻象的催化劑;文本與影像之間互為鏡像:文本把故事壓縮成引子,而影像則放大那些不被文字容納的肉體殘響。
步驟1—中性的書桌、标本玻璃、乾燥的标簽、翻開的箱簽,每一個學術場景都像是将「意義」排列在秤盤上等待被稱重;但每當鏡頭靠近那一排字母或絲絨包裹的器具,那些符号便不再隻屬于被醫學化的過去,而像是血迹中的字條,讓叙述器(記者、學者)從客觀走向參與。
步驟2—記者的視野被引導去看一具被重新排列的骸骨,骸骨的位置、破壞的痕迹和周圍遺留的繩結或布片,像一組未被翻譯的符碼,于是視覺本身成為解碼的手段;每一次鏡頭在骨盆、颞骨、牙齒上停留,都像在讀取信号而非曆史文件。
步驟3—片中出現的宴會、化妝舞會、教堂内的靜默以及公路或車廂的運動,成為不同的身體場:在宴會上身體互為注視,在教堂裡身體被靜待,在行車間身體又被時間折疊,這些場域之間的轉換本身即是一種身體的地志學。故而在此學術的出發點被電影化成一場感官的考古,影片不斷示範如何從對象(骸骨、文獻、叙述者)回到主體(記者、觀者、國族)之間的微妙距離,而每一次攝影機的靠近都是對距離的一次測度與破裂。
在影片的某些宴會場景裡(可參見劇照中那一列穿著十七世紀服飾、帽飾繁複的群像,燈光柔和卻在衣褶與臉龐邊緣刻出銳利的陰影)那群人在畫面的左側密密麻麻排列,他們的身體以一種近乎舞台化的姿态存在,而畫面右側則空出一個框架式的門廊,那門廊像是曆史與當代的接縫,或許那裡有鮮花、或許隻是幾片葉子在風中抖動,這樣的左右分割讓觀者的視線被分散到「群體的面具」與「空缺的注視」之間,而長鏡頭常常在群體與空白之間緩慢推移,使得時間像膠狀物般被拉長并呈現為可觸的粘稠感,在這種拉伸裡,人的胸腔、人的飲酒聲、人的笑聲都像是不同頻率的鐘聲,互相重疊并造成一種共振,那共振并非音響學上的回聲而是記憶的回聲,它讓觀者的胸口産生一種回應,好似有一塊被遺忘的器官被重新喚醒,而這個器官的作用不在于辨别事實,而在于感覺事實如何被身體所承載,于是曆史成了一種可以被觸摸的表層。
那祭壇背後的暗巷,碑文在夜風中輕微顫動。宴會場景在構圖上極愛用門框與廊柱來做空間切割,往往畫面的左側是多人圍坐的群像,右側則為一條被刻意留白的通道或門廊;鏡頭經常從門廊外朝内推,或從群像中抽出一個人物的半身來與那個空白框架對照。人物的動作有節拍的重複(舉杯、交談的手勢、轉頭),攝影機在節拍之間選擇停格的瞬間,把群體的動态“凍結”為一組紋理。音樂在這些集體場景中使用合唱或類中世紀旋律的片段,以單純的直線旋律加上複調人聲來制造一種時代感,同時底層又混入當代的弦樂填充,使得古與今并列出現。功能上,這種聲像安排把宴會既定為公共記憶的舞台:群體的儀式感被音樂放大,而門框處的留白成為觀者穿越時間的縫。

(C)命題:鏡頭與角色之間的親疏是一種儀式性的節拍,鏡頭時而成為觀察者,時而成為被觀察者的一部分;這種來回的視角使得整個叙事像是一段被折疊的儀式,其中人物既是執行者也是祭品。
步驟1—記者被派去采訪挖掘者,這個職務上的移動同時是身體位置的移動:從外在的好奇者到内在的參與者;鏡頭常以他的肩背或脖頸為框,讓觀衆和他共呼吸。
步驟2—出現的幻視場景不是純粹的回憶重現,而像是角色在某種節拍下被牽引進去的戲劇:衣料的摩擦、金屬的寒冷、血迹的濕潤,那些感覺在畫面上重複,成為一種可辨的節律。
步驟3—最終角色與曆史的界面并未被簡單地消解為真或僞,而是成為一個持續振蕩的場:在那裡,真實是一個被接連施壓的節點而非一枚可以被安全收藏的标本。

若幹結構性畫面描述(以影像為中心的注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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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在卡爾施密特電影中常見的近身對峙場景裡——可見男子臉切近女子,她的臉在鏡頭中仍保持著一種半睡的冷靜,男子側臉的胡渣、鼻樑與陰影在畫面左側擠壓出強烈的性張力;光線在兩人之間流動,像是用刀片切開了空氣,并在那一條極窄的界面上産生振動。這一幕像是整片電影的核心:愛慾與暴力、保護與侵入,在皮膚上并置而不被立即判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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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更多的舞會與群像——群像中的服飾色塊與屋内的植物、桌椅、花瓶形成一種密集的質地,鏡頭在群像中遊移,偶爾用門框、窗棂來切分空間,門框成為一條時間的折痕:門内是過去,門外是現在,或反之亦然;人物的動作常常像是被排練過的儀式動作,笑聲、舉杯和眼神交換在畫面上産生可視的節律。
如果把《Jenatsch》視為一張時間的拓片,那麼影片所做的工作不是把曆史印上去,是把曆史的紋理以各種材料的形式顯示出來:布、皮、金屬、骨、腦髓般的黏液,還有燈光在皮膚上的折射;施密特用鏡頭去探觸每一種材料的回聲,像醫生用手去按壓皮膚以檢查下面器官的狀态一般,觀者被這些不同物質的回應牽動,繼而在胸腔、手掌、咽喉等處感受到一種集體的記憶在流動。這不是簡單的複原,而是讓過去以現在能感覺到的形式重生;重生的方式有時是有禮節的(宴會,合唱),有時是粗暴的(暗巷的刺殺、被揭開的遺骸),在這兩個極端間,影片尋找一條能夠承載地區記憶而又不被史書完全控制的路徑。鏡頭既是手,也是針與線,縫合、拆解、再縫合,直到某些圖像在觀者内部開始共鳴,喚出已久的疼痛與祝福。

片子在關鍵的回溯/幻視段落采用了交錯剪接:一幀是現代的手在燈下寫字,下一幀突然跳到三百年前的刀光,而刀光切回當代又對應着桌上的紅酒灑落。剪輯通過共振元素(手、刀、酒、火)把時空連接成一組可識别的動機。配樂在這些段落常以重複的短句構成,短句由弦樂或銅管做不同音高的疊加,形成一種滾動的懸念線,同時背景加入不和諧的單音或金屬擦響,仿佛在某個固定頻率上擦出曆史的摩擦。音樂功能在此是制造連接線索,觀衆一旦在聽覺上識别出相同的短句,就會被心理上引導去把不同畫面當作同一事件的多重側面。樂句的可辨别性在叙述上起到了“索引”作用,像是把影像的斷片一一串起。
選取的幾張劇照——宴會的群像(門框切割)、化妝台的鏡面、近接的兩面孔、發掘時的顱骨特寫——在整片中的功能各自明确:門框照作為“社會/公共時間”的錨點,反複出現以提醒觀衆社群層面的儀式與記憶;化妝台的鏡面照作為“私人/内在時間”的錨點,用來标記人物在自我面向與他者面向之間的微妙轉折;近接面孔的照相當于情感張力的放大鏡,片中多次回到此類鏡頭以重測角色關系的強度;顱骨/發掘的特寫則是整片的原點符号,所有時間被抽回到那具靜止的物件上來,從此處衍生出視覺與聽覺的回路。這些截取作為視圖節點存在,它們在叙事中像路标一樣,一旦在某處被喚起,觀衆便被提示将當前看到的畫面與先前的某一節點并列比較,從而在心理上建立起邏輯與情感的網絡。影像的這種結構使用并不依賴單一連續叙事,而是靠重複與變奏來建構連貫性。一切像被分散放在台面上的碎章,僅僅靠手指-膠片剪接重新排列出一首咒語。

附言(25.9.15):主題、樂器、語氣的段落式
近期薏米粉和我聊天時說,「兩種音樂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奇妙的新音樂」向來是施密特電影的樂器-聲音習性。的确,重審這部片子就會發現它總體上配樂由若幹可辨的元素構成:一是以弦樂為核心的低頻與中頻推進,用作時間的脈動;二是點綴性的古風旋律(短笛、魯特式撥弦、合唱片段)作為“過去的提示”;三是現代化的音色處理(合成器延遲、混響加工的單聲源)作為“現在的回聲”;四是局部的打擊與現場物件聲作為身體化的節拍。主題通常以少數音符構成的動機出現,然後在不同場景中被轉調、被延長或被切碎以适應畫面節奏。功能上,配器的分布決定了聲音是作為空間的填充(宴會時的合唱)還是作為心理的指示(幻視時的低弦顫);在人物的近接鏡頭裡,音樂會收縮成極簡的單聲部以避免遮蓋呼吸與皮膚的細微聲響,而在廣闊的群體場面裡,音樂則展開成多聲部的織體以強化公共感。對觀者而言,識别這些重複動機是進入影片邏輯的秘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