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廢土朋克的外表之下,《靈籠》的内核卻是極為古典的希臘悲劇。片頭動畫對雕塑《拉奧孔》的緻敬,實際上也暗示了《終章》的情節。與脊蠱共生的隊長馬克就好像被送入特洛伊城的木馬,而在馬克失控成為噬極獸之前便失蹤的城主以及失去生命源質而石化的冉冰則恰似被雅典娜的巨蛇咬死的拉奧孔和他的兒子們。燈塔上的特洛伊人們終究打開了馬克這架“木馬”,傾覆的災難也随之降臨,而馬克自然也成為了一個希臘悲劇式的英雄。
末世之所以是末世,正在于沒有希望。悲劇之所以為悲劇,也在于驚奇和災難。《靈籠》探讨的核心命題,是一個頗為古典的倫理學命題,即愛、理性與偶然的命運,或者借用古典學家的區分,即詩人與哲人的分歧。究竟是選擇不惜生命的愛欲,還是選擇為了生命存續(或者說人類之不朽)的理性,是擺在燈塔人面前的問題。前者是故事的明線,即馬克隊長與他周遭之人的經曆,他們一個個都選擇了為愛而死;而後者是故事的暗線,是在《終章》才最終揭示的作為燈塔算力核心的“缸中大腦”,以及它所制訂出的于燈塔中無處不在的“三大法則”和“生命公式”。同樣在《終章》查爾斯的話中,我們也知道了正是愛欲讓噬極獸嗅到了人類的氣息,解開了全片最核心的秘密。噬極獸便隐喻着那些偶然性的命運,也即災難。而絕對的理性,也就是“三大法則”和“生命公式”,則成了我們面對這些災難“存活”下去的唯一依靠。
人類的脆弱與卓越,災難中的愛與生存,這些籠罩于偶然性的命運之下的矛盾恰恰是《靈籠》的核心。正如亞理斯多德在《詩學》中所總結的,觀看悲劇的快感來自恐懼與哀憫。《靈籠》展現了這一本源性的矛盾,但當《終章》那首悠揚的片尾曲《沒有答案的人》響起,我們便也猜到,這終究是個沒有答案的問題。又豈止是《靈籠》呢?柏拉圖在《會飲》中借助阿裡斯托芬、阿爾基比亞德以及蘇格拉底之口,已然揭出了這一重矛盾,然而也并沒有給出答案。
但編劇也并非真的沒有答案。人們會把内心投射到主角的經曆之中,因而對馬克等人的選擇充滿同情,然而當馬克變為噬極獸大開殺戒,卻又無法認同他屠戮平民的做法。有人說連美國式的個人英雄主義都寫不出這樣的情節。固然如此,因為這恰恰是希臘悲劇式的英雄。當英雄不再是我們心目中的英雄,而我們的所作所為與那些燈塔上喊“燒死它”的民衆有何區别呢?有人又覺得查爾斯在《終章》竟然洗白了,其實哪裡是什麼洗白呢?他一向如此,隻是我們一開始并沒有投射到他身上罷了。
真正的答案或許留在了《特别篇》,燈塔上的人大多是西方面孔,确實隐喻着一種西方文明的形質論的矛盾,愛欲與理性總是處在張力之中,因而隻是漂浮天空的孤島,卻稱之為“燈塔”,“人類最後的希望”。而生活在地面上的東方面孔的神秘人們,正如紅蔻所說的“真正的幸福是和所愛的人在地面上生活”。愛欲與理性如何統一,如何在脆弱之中生長出屬于人的卓越,如何在偶然的命運中也能幸福地生存。《禮記·禮運》說“大道既隐,天下為家”,在災難性的命運之前,“家”仿佛成了意義最終的歸宿。而“家”作為一種結構性的人倫形态,并不是簡單的“為愛而死”,卻毋甯說是“因愛生敬”,就像《會飲》在蘇格拉底的贊詞之後,阿爾基比亞德将蘇格拉底比作西勒諾斯的塑像,打開他質樸的外殼裡面又是一尊精緻的小雕像。(我們現在叫“寶藏男孩”。)這有點像列維納斯所謂神便隐藏在他者的面容背後,卻也不盡然。每個他者都是這樣一座蘊藏着寶藏的雕塑,當愛欲者理解到這一步,愛欲便成為了敬。對他者的敬,也為他者所敬,彼此相敬就是彼此的成全,乃至成就,而不是物化他者或者犧牲自我。敬字天然也帶着理性的味道。這樣由愛而來的敬,才是愛的完成。也是中國傳統的文質論模型下,親親與尊尊的統一。
命運、災難、偶然性,都意味着自我與他者都是必朽者,但正是在這樣一種必朽的命運中,愛給予了生命以生命的意義,所愛的他者也拓展了自我生命之外的生命,而兼有理性的敬,則最終成就了彼此的愛。因此我最終想到這樣一句話:愛是對必朽者的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