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陣子看多了韓劇,上部稿子寫完,換換腦子,又回頭去看英劇,看的是BBC在2016-2018年推出的三季情景喜劇《新貴Upstart Crow》。2016年是莎士比亞誕辰400周年,這部劇是BBC紀念活動的一部分,一季隻有6集,一集不到30分鐘,推出後大愛歡迎,又續訂了兩季,2017、2018、2020年都有聖誕專輯。

如果對莎士比亞的作品有一點點了解,那看這個劇就是新年狂歡,每一集都是一道豐盛大餐,每一季都是聖誕晚宴,三季連看,那是從聖誕節一直過到元宵節,西元紀年加上農曆新春,真正雙廚狂喜。
在這個劇裡,莎士比亞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秃頂,在瓦維克郡埃文河畔斯特拉特福德鄉下有一頭家,有一個鄉下老混混的爹、一個從小貴族階層墜落到下層對生活不滿的絮叨的娘,一個不識字卻睿智聰明寬容的擠奶工妻子安妮·海瑟薇,一個十三歲剛進入青春期的暴躁的大女兒蘇珊娜,一對雙胞胎兒女朱迪絲和哈姆尼特。在倫敦租了間房寫作,有一個好朋友基特·馬洛,有一個聰明絕頂博覽群書懂四國語言的房東女兒、讀者和粉絲凱特,有一個死敵紋章官羅伯特·格林,還有紅獅劇院的經理博比奇和演員,以及仆人伯頓。所有的故事都由這些人參與和攪和,在和這些人的紛争中,莎士比亞早期的作品誕生了。

這部劇集,每一集講一部劇的誕生故事,有時是有了主題,需要細節和人物原形,那些曆史劇多半是這樣;有時因社會時事,馬洛和凱特再加上伯頓三個人妙語連珠,激發了他的靈感,有些喜劇由此生發;有些是死對頭格林想方設法陷害他,被他和朋友們機智解決,于是順便又多寫了一出鬧劇;有時是風流浪子馬洛闖了禍他去幫忙,便有了浪漫喜劇。身邊的人吵吵嚷嚷給他無窮靈感,凱特故意丢在廁所的曆史人物傳記改一改又是一個絕妙的故事。編劇把那些著名的劇作打碎了,挑選出最精彩的片段重新組合,由凱特、馬洛、格林、博比奇幾個人精彩演繹,在20分鐘之内,就讓觀衆重溫了一部典型的莎劇。

為什麼是20分鐘呢,因為在每一集裡,莎士比亞都要從倫敦到特拉特福德鄉下去,又從特拉特福德鄉下回到倫敦,有時是為了逃避城裡的煩心事回到家裡想安靜寫作,有時為了躲開煩心的家裡人回到倫敦去一個人靜靜地寫作。每一集都忙忙碌碌,不是在去倫敦的路上,就是在回特拉特福德鄉下的路上,到了家裡放下背包第一件事就是吐槽英國的交通,要麼路況不好,要麼天氣不好,要麼車子不好,要麼太擁擠,要麼提早下站隻好走回來,要麼買了頭等車票卻要和沒買頭等票的人擠在一起,要麼沒座位站了半程,要麼軌道不好……不知道編劇哪裡來那麼多可吐槽的内容,在還是馬車時代就吐槽起軌道交通來,真是每次都能找到槽點,整整三季18集,集集不落下,實在是太了不起了。
關于交通牢騷每集要占掉5分鐘,剩下5分鐘是莎士比亞和老婆安妮·海瑟薇爐邊夜話,讨論這一個故事創作上的得失,安妮的精準點評每次都能戳中老莎的疼點,安妮是他的soul mate。

這部劇集裡,幾位女性角色都塑造得光彩照人。莎士比亞夫人安妮·海瑟薇自不必說,房東小姐凱特更是超越時代,聰明機智俏皮活潑,有思想有見地有遠見卓識,有熱情和善良能站出去為婦女和弱小群體争取權益,還有智慧和理性能退回來抱樸守拙。安妮·海瑟薇是人類可依靠可安眠的家園,凱特是人類文明之光。有這樣可愛的女性,即使曆史以螺旋形蹒跚移動,也總有些微的前進。在莎士比亞的時代,女性不能登台演出,凱特再有學識,再有表演天賦,也不能展示自己的才華,她隻能附屬于一個男人。

在第一季裡莎士比亞還毫不猶豫地拒絕凱特的請求,隻因為法律不允許,從不多想。到第三季,他無比惋惜地對夫人說,不許女性演戲真是令人發指,凱特會大發異彩。明明凱特可以出演十三歲的茱麗葉,但因為那該死的法律,就隻能讓五十歲的糟老頭子在胸前挂兩個半邊椰子上場扮演懷春少女扭捏作态。



還有老莎十三歲的暴燥女兒蘇,從頭到尾都臭着一張臉,跟誰說話都喪裡喪氣。她由老爸莎士比亞教會了讀書,卻隻能忍受平庸的生活,她不知道該往哪裡尋找她的出路,連談個小小的鄉村戀愛都找不到可尊敬的同齡男孩。這樣的鄉村少女有無數,十三歲時還擁有蘋果般的臉蛋,再過幾年便會化作魚眼睛,光彩不再。她所有的憤怒都來自對未來的恐懼,沒有人給她指路,有莎士比亞那樣的爹都不行,他自己也不知道出路在哪裡。
在最後,編劇給了一條路,讓十六歲的蘇去教村裡的頑皮男孩們讀書,有她一聲吼,再皮的男孩都得聽話。她把歇洛克的名言教給了一個患唐氏綜合症的孩子,把孩子從被霸淩的境遇裡拯救出來。這個時候的蘇,神情是從未有過的平和。被霸淩的事情,莎老爹小時候有過,老莎小時候有過,如果那個時候有個像蘇這樣的好老師站出來,指導壞孩子們走正确的路,安撫弱小,那麼就會少許多受傷的心靈。但這樣的機會,在那個年代,都不被允許,因為女孩是不被鼓勵讀書識字,出門工作,參與社會進步的。實際上蘇珊娜并不識字,不會拼寫閱讀,老莎并沒有這樣偉大,他任由大文豪的女兒成為一個文盲。這是來自編劇的善良。

有一集老莎用蘇為原形寫了個《馴悍記》大受歡迎,讓凱特非常不滿,蘇更是受到空前的傷害。這是來自一向疼愛她的父親的傷害,被家人和父親那樣嫌棄,她這個時候的怒吼裡不再是暴燥,而是憤怒。可憐的蘇。老莎後來也後悔了,為了哄女兒開心,便心虛地說茱麗葉的原型是她。
格林看到這個戲,覺得有機可趁,獻寶一樣獻給女王看,老莎和凱特擔心得要死,倒是浪子馬洛一臉不在乎,說你們看女王登基四十年,頒發了四百多條法令,有哪一條是為在女人說話。老莎和凱特沉默不言。
貴族最了解貴族,統治階級最了解統治階級,女王的性别雖然是女,但她首先是王,其次是貴族,再其次是大地主,她是統治階級的代言人,性别女這個特征,是她身上最微不足道的地方。像莎老爹和莎老太和老莎,一輩子的夢想就是再次回到鄉紳階層,重做地主。像馬洛,吃喝嫖賭就是一生,從不操心未來,當被債主追到還不上,就詐死逃生,當過厭了東躲西藏的日子,就借名還魂,什麼規則對他來說都是狗屁。像格林,死死護住他的地位,想盡方法要把新貴老莎踹下去,醜态百出,無惡不做。食利階層躺在階級的紅利薄上,擔心隻是怕掉下來。凱特、蘇,還有伯頓這些人的困境和出路,對他們而言,那就是颠覆,絕對不可以。他們制定重重法律,保護的就是這個,防範的也是這個。

女性的處境,在此後三百五十年都沒有變過 ,直到一戰把老歐洲打個稀巴爛,二戰再把老歐洲的臭規矩打得底子穿,世界格局徹底翻掉,女性在廢墟上站起來,這才有了新局面。在之前,始終是男人的财産,是附屬品。凱特因為母親病重将故,她會得到大筆遺産,一個單身女性擁有财産,是多少男人眼裡的肥肉,包括老莎的好基友馬洛。
凱特去問小酒店的女老闆露西,你是怎麼做到一個人可以獨立擁有财産的。露西帶着非洲女性獨有的狡黠笑容說,我說我用一把刀割了船主的蛋蛋,偷了他的錢,來到了倫敦,對每一人都這麼說,就再沒人敢動她的腦筋了。實際上她隻是殺了一隻老鼠。凱特看看她的身闆和露西的身闆,隻好搖頭說你的方法對我不适用。
凱特後來想的法子是和一個雙性人演員托尼結婚,關鍵時候,被托尼替代的五十歲老茱麗葉攪局,讓意大利一個劇團的人來看劇選角,把托尼帶走了。對女性來說,嫁給愛情太渺茫,嫁給友情也靠不住,隻有靠自己的聰明和智慧才可以傍身。



這個劇借莎士比亞的老故事翻出新意,用笑聲把所有可以嘲笑的現象都嘲笑了個夠,能黑的地方黑到地獄盡頭,從BBC到Disney,從全球化到英脫歐,隻有觀衆想不到,沒有他們沒提到。編劇在莎士比亞的戲劇裡恣意漫步,随便挑一個劇就可以開嘲,從羅密歐到茱麗葉的糊塗愛情,到哈姆雷特的可笑複仇,老莎的劇情梗是一塵不變的胡鬧、蠢笨的誤會、不可置信的眼瞎、極端無趣的巧合,冗長沉悶的台詞,馬洛和凱特還有伯頓經常分析老莎的劇把自己笑得喘不上氣,但老莎一有困難,他們又随時上前相助,幾次老莎被格林弄得不是進了監獄就是上了法庭,都是馬洛和凱特救他于水火。隻有對莎劇熟悉到如掌上紋路的地步,才能把幾十部劇打散重組,抽取可用的段落,制造笑料。
整部劇裡最出彩的人物是老莎的死對頭格林,這位綠(Greene)大人就像紀曉岚和和珅,天生的敵人,鬥了一輩子,有時老莎赢,有時綠大人赢,綠大人仗的是官職和身份,老莎靠的是運氣和朋友,有綠大人攪局,老莎的生活才那樣豐富多彩,增加了不少戲劇性,又寫出幾部喜劇來。綠大人的生活重心就是搞倒老莎,他的劇比不上這個他厭惡的鄉下土包子的劇受歡迎,于是處心積慮地用放大鏡搜索老莎的黑材料,幾次三番要置老莎于死地。黑到深處自然粉,綠大人對莎劇是每劇必看、每劇必評、發表在報上,吸引更多的觀衆來紅獅劇院。他努力地賣着蠢萌,承擔了一半的笑點,忠心耿耿,孜孜不倦,有他,老莎就有料可寫。
最好笑的一集是《皆大歡喜》,因一個躲藏起來的羅馬天主教牧師的到來,老莎一家陷入忙亂中。幾番标準的老莎式巧合後,每個人都得到自己想要的:莎老太舉行了一次幾十年沒做過的彌撒,貴夫人信女由馬洛侍候得心滿意足,風俗業從業者從牧師那裡領到了聖餐還從老莎這裡賺到了錢沒有出賣自己,馬洛酣暢一回還抓到了間諜,格林捕到了朝廷通緝的宗教罪犯,牧師成為了殉道者完成了他的個人升華,老莎收獲了一個喜劇故事,莎劇又多了一個經典劇本。是為《皆大歡喜》。

蘇也在成長,速度快過她爹,她爹在第三季雖然有了些覺悟,但已經老了,即使有夢想,也不過新劇受歡迎,賺錢買下斯特拉特福德當地第二大的房産“新居”,當一個有錢的鄉紳,萬世留名。蘇對她爹戲劇裡的那些把戲已經厭倦了并且看透了,劇中借《無事生非》又狠狠地黑了一把老莎,讓蘇把卑鄙惡心的求婚者高擡膝撞到他彎下腰,這樣的人難道還拿他當寶?還要嫁給他?老爸你有什麼問題?老莎也隻好在劇末拿自己開涮,說這個就叫《一群别扭老渾蛋》。


第三季最後一季,瘟疫襲來,莎士比亞的小兒子哈姆尼特死了,他的戲在戲劇節上顆粒無收,都被綠大人收割了去。莎士比亞被悲傷擊倒,要質問上帝,為什麼帶走哈姆尼特。是安妮讓他重拾對上帝的敬畏,但就像老莎經常說的,他不相信真有上帝,信他,不過是不想下地獄。哈姆尼特死了,帶走了他的喜劇時代,那以後的作品,以悲劇為主。
這部來客串的名角不多,聖誕特輯艾瑪·湯普森來過,她曾經演過1993版的電影《無事生非》,那部電影才叫一個群英荟粹,主演是肯尼思·布拉納、艾瑪·湯普森、丹澤爾·華盛頓、凱特·貝金賽爾、基努·裡維斯、 羅伯特·肖恩·萊納德……真是男的帥女的美風景好台詞功底更是好,就是劇情太惡搞,老莎真的欠寶貝蘇給他一聲吼:爹地!你有什麼毛病??

另一個客串的名角是在第三季第三集,紅獅劇院又要招人,來了一個苦瓜臉的老男人。當他一開口說台詞,老莎驚得像是丹麥王子見到了他的死鬼老爸。老男人一開口,歇洛克附身,那低沉嗓音像上帝般撫慰聽衆的耳朵,觀衆在忍受了15集的密集台詞轟炸後,來了這樣一段細膩溫柔多情憂傷的表演方式,頓時靈魂得到了飛升。他像神一般站在舞台中間,襯得别的演員像野獸。這才是我們熟悉的并感到享受的表演啊,舞台劇和電影的表現手法相差太大了,這個人物的出現,就是為了體現這種戲劇的沖突感。
這個演員一出來,我就覺得眼熟,想來想去想不起,後來翻我寫的劇評,才找到我在2014年就看過他主演的《天堂島疑案》,他是本·米勒。即使長得有一張鞋拔子臉,我也像凱特一樣,為他的表演沉醉過。












戲劇帶給人的藝術美,四百年來,一直安撫着人們的心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