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應該愛真實的人,而非抽象概念和我們内心的渴望。”
和在“俗女養成記”裡一樣,嚴藝文導演在“影後”這部劇裡也在為女性立傳。“俗女養成記”是為一個個普通而平凡的女性立傳,“影後”是在為“不普通、不平凡”的女性立傳,為女導演、女制作人、老中青的女演員、女經紀人立傳。
我看到短評裡很多人批評這部劇,認為裡面的女性太愛男,主角們跟媽寶男男友、欠債跑路老公、無能又忽視的老公沒有果敢堅決地分手和離婚,也有人提到,周凡重啟演藝之路、跨過複出拍攝的荊棘,是靠流氓這個男的的支持。我想說,或許這些朋友們渴望在這個劇裡看到某個“女性覺醒”劇本被上演,在那個被期待的劇集裡,姐姐妹妹們獨立而有力量、可以斬斷不健康的、消耗吸血的關系,可以憑借自己的内在力量、女性親朋好友的力量支持着往前走。但或許,這不是嚴藝文導演真正想拍的,她想拍的是真實的女性,真實女性的生活、力量與掙紮。她們有自己的善良和光芒,也有自己的弱點、盲點和恐懼。
姐姐們都有自己的光芒和弱點。拿周凡舉例子,她很勇敢、很仗義,但有時候越界,無意中傷害到别人。她很真誠、外放流動、有時候真誠地像個小孩子,這是她緻命魅力的來源,她也會脆弱、害怕、不自信。她真心希望好朋友薛亞之能幸福、真心覺得薛值得更好的人,為她嫁給那樣的老公放棄自己的演藝事業惋惜,在對方的婚禮上大鬧一場,卻沒注意到她也把好友的尊嚴踩在地上,讓薛在人生最重要的一天也被搶去了關注。在随後的三年裡,她躲在酒店裡,與煙酒為伴、近乎放棄了演藝生涯。她應該是很内疚,沒有想到自己的光芒也傷害到了薛、是她放棄演藝生涯的一部分重量,或許她更深的内疚是,雖然她是為了薛好、但是好像她做錯了什麼、近乎永遠地毀掉了她們的關系。周凡也并不完全像她看上去的那麼堅強有力量、無懈可擊(雖然她确實也堅定有力量)。在她最在乎的演藝事業上,她經常被提名卻總是拿不到獎,她内心的某個角落、某個孩子的部分,是否會懷疑自己的能力還不夠好?在每個男男女女都盼望的愛情上(誰又敢說,我透徹地覺察了我的意識、深邃幽微的無意識,我沒有一點親密關系的渴望呢),她也是屢屢挫敗,被很多人追求、期待然後又失望,發現那些人全部愛的都是她的光芒、他們想象中的女神,而非有血有肉、有愛有攻擊、有力量有脆弱的周小凡。她最好的朋友和她決裂、其他好友跟她保持了距離,她是否會懷疑自己不值得被愛呢?在那三年裡,沒有一個人真正把周凡拉出那個泥潭,煙草、酒精、偶爾的性提供着微薄的撫慰,那三年裡的周小凡真的有好好被愛着嗎?小時候的周凡真的有被充分地、足夠地愛過嗎?
把她拉出泥潭的最開始、也是最重要的部分,是流氓的愛,是那份持續的、堅定的、不離不棄的愛和相信。薛亞之、黎芯妮她們對周凡的愛,當然也很多,也支持了周凡很多。但是,是流氓最開始走近她的生活和内心世界,他懂得她被騷擾的厭煩和恐懼,他懂得并且相信她的才華和潛力,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鼓勵她重新去追求她的夢想、修複她和薛的關系。在周凡的世界裡,她感覺到,她被流氓真正懂得,她的情緒被溫柔地接住,他鼓勵她勇敢的面對自己的夢想和恐懼,他們可以一塊玩一塊笑,她總是可以依靠他。周凡内心有個真誠、有點脆弱、也會恐懼的叫做“周小凡”的小女孩,流氓看到接住了“周小凡”。劇裡周凡對艾瑪說,“流氓是我的朋友、不是我的仆人”,這句話是基本準确的,她不是在使用他,而是在依賴他。但是周小凡也害怕,害怕這份愛會溜走,害怕這份感情不被祝福,害怕愛會褪色消失,就像她和薛的友誼一樣(那也是一份持續了很久、很深很濃的愛的關系)。
周凡像太陽,薛亞之像,她的光芒和陰影/弱點更幽微、内斂。薛亞之深深地渴望着被看到和認可,渴望外界承認她“足夠好”、“非常好”,她對周凡有種隐秘的競争感,太陽太亮了,襯得月亮暗淡無光,可是月亮也好想被像太陽那樣對待。當她知道永遠也無法在演藝事業上成為那唯一的太陽之後,她做出了很多女性會考慮的路徑,走入家庭、支持丈夫的事業、開創一份屬于他們共同的事業。真正做出那個選擇的,其實是内心渴望愛和認可的名叫“薛亞之”的小女孩,而非那個聲名煊赫的、金鐘視後的薛亞之的大人。那個叫“薛亞之”的小女孩無意識覺得,自己隻配得上李子齊那樣的人,他虛弱、搖擺、需要照顧和支持,他需要她、他也無法、也不會真正離開她。在新娘房的争吵裡,薛亞之對周凡說“你不愛任何人、你隻考慮你自己”,這句指責無疑是偏頗的,非常隐微暴露了薛的盲點——她因為習慣照顧他人、為他人付出很多、内心某個部分無意識貶低自己的付出,她也無意識忽略了、也貶低了周凡對她的付出、窩囊的丈夫的隐忍(當然,這句話不是為李子齊開脫,這段關系明顯是薛付出更多,付出更多的人的努力常常不被看到,所以他們有更多埋怨)。
周凡被困在和好友的決裂、“失利”的演藝生涯中,被困在渴望被一個男性真正地愛而無法得到中,薛亞之被困被深深地看見和認可中、被困在和一個需要她而并不有能力愛她的男性的婚姻中。兩個人的困境從最根本上,是一緻的——她們沒有被充分地、足夠地愛過,她們無意識覺得“我不夠好”。沒有被充分足夠的愛過,這當然是所有人類個體都可能經曆的處境,但是女性更頻繁、更多經曆這種處境:出生時因為性别不被期待和看重、被當作客體凝視而非被當作主體寄予期望和認可、集體無意識的“女性應該走入家庭婚姻”的規訓、從求學到職場大大小小、或明顯或隐微的性别歧視和性騷擾。周凡、薛亞之,還有劇中所有女演員的困境,所有那些讓我們“怒其不争”的作為,很深的一個根源是,她們沒有被好好地足夠的愛過,所以在之後的生命中在苦苦追求那份愛。我們應該同情那份經曆、看到弱點和她們處境的關聯,而非僅僅因為她們看上去“不夠好”的行為而批評他們,有時候我們會很不自覺地站在岸上批評站在泥潭裡的人,但或許,真正需要的做的是,看到他們爬出泥潭的困難、拉他們一把、接受他們的脆弱、就像接受她們的光芒一樣。真正的愛應該是那樣子的。
這部劇裡少有地拍出了女性的欲望與野心、義氣和攻擊,平和和自然,仿佛吃飯喝水一樣。這似乎真的是女導演、女演員才能有的視角。周凡很自然地問流氓,“要不要打一炮”,史艾瑪毫不掩飾成為影後的野心。黎芯妮被王董性騷擾、逼迫跳鋼管舞時候,周凡一拍桌子站起來解圍,後來薛亞之也挺身而出、兩個仗義的女性在這個瞬間真正一笑泯恩仇,看的時候感動得眼淚幾乎要出來,太美好了,在那麼一個緊張害怕的情景下,有人能奮不顧身、仗義援手,站出來保護弱小的妹妹。還有一個容易忽視的細節,在周凡挺身而出之前,芳姐就想站出來解圍了、隻不過被壁虎按住了。我們在之前的劇情裡看不出來芳姐對妮妮有太多感情,所以這個動作格外動人。還有一些或是隐微、或是明顯的攻擊。還是個小演員時,艾瑪當群演被潘茵茵踩了八次手,後來她借着給潘慶祝生日的由頭開直播,利用她的年齡焦慮把她逼的當場情緒失控、報複回去。薛亞之的攻擊和手腕則明顯更為高明,她把“夜貓”女主角做籌碼,逼迫艾瑪不得不跟她簽獨家經紀約,而且給的明顯是偏低的薪酬——已經拿到東京電影節影後桂冠的艾瑪,竟然連一居室都租不起,還需要老闆兼經紀人幫她出房租。
影片裡還有很多暗線,很多不易察覺的映射關系。胖姐曾經當過薛亞之的經紀人,因為金主的緣故,到手的角色飛掉了,她離開了胖姐,依然成為了影後。這個劇情,是不是和艾瑪的經曆高度相似?周凡曾經罵好姐妹薛亞之戀愛腦,不該嫁給懦弱、沒擔當的男人,但是薛說她就是喜歡他,和他結婚是她想要的未來。薛亞之得知黎芯妮和已婚男性戀愛,也吐槽過他懦弱、媽寶,仍然拼命把妮妮保下來,但妮妮在車庫裡跟她說,“我知道你是在保護我,可是我從來不覺得我需要被保護啊”。努力以自己覺得對的方式對好友好,努力保護好友的演藝事業、期望她們離開渣男,但是卻沒有理解好友真正想要的、渴望的是什麼,周凡和薛亞之是不是如此相似?
一個女性有權利選擇走入看上去注定失望的愛情和婚姻嗎?我們可以不理解但尊重朋友的選擇嗎?我們當然可以指出、甚至批評一個女性不自覺、無意識選擇了走入某種困境,但是或許我們也需要看到,為什麼她會這樣的弱點、不自覺做出這樣的選擇。那些對于選擇的評論是對的,就像周凡在三年前就精準預言了薛亞之婚姻的失敗和不幸福,但或許,我們更需要擁抱那些有弱點盲點、會犯錯會痛的有血有肉的真實的人,就像抱住被丈夫背叛的薛亞之的周凡。
很多年沒有那種沖動想要寫影評了,感謝這部劇、感謝帶給我很多觸動和感動的導演和演員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