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抱着想要看一個複仇般宿命感傳奇人物爽片的期待去看這部片,那多半會覺得“不爽”,但如果看懂了影片中友魚和犬王關于友誼和尋找自我的表達,那你或許會像我一樣,看完以後1小時還坐在原地抹眼淚。
這部片如果讓我起名,那我會叫[劃掉]《你的名字》[/劃掉],(笑)《如果改了名字我就找不到你了》《600年以後我們再次去做天空的星星吧》,非常推薦在看完一遍以後,再第二遍把開頭看一次,相信會有非常不一樣的體驗。
可以說開頭的美術風格和鏡頭切換就深深抓住了觀衆的心,暗夜中的琵琶法師彈起三味線,娓娓道來塵封了600年的傳說故事,雖然“移步換景”的藝術風格并不少見,但是寫實般的繪畫藝術風格和PPT般的切換在突兀感的同時增加了視覺刺激,讓年代感的“緩”套上了“炸”,這裡我們不僅可以看到能樂的古今表演形式,還有包括甲子園、紅白歌會戰(日本跨年歌會)等與現實的連接。這裡湯淺跟新海誠的風格有所區别的是,都是寫“實”,新海誠導演的用色飽和度很高,非常細膩,色調很“豔”,充滿“二次元”的動畫質感風格,而湯淺走的路線更偏“實”,而且具有日本傳統畫的美感。

學生時代,我最喜歡《平家物語》的開篇詞:
祇園精舎の鐘の聲、諸行無常の響きあり。沙羅雙樹の花の色、盛者必衰の理をあらはす。おごれる人も久しからず、ただ春の夜の夢のごとし。たけき者も遂にはほろびぬ、ひとへに風の前の塵に同じ。
原文是日語文言文寫就,讀起來音韻極美,淺做如下試譯:
祇園精舍的鐘聲,響徹諸行無常的聲韻。沙羅雙樹的花色,顯出盛者必衰的道理。驕傲之人難以長久,恰似春宵一夢。勇武之人終将覆滅,宛如風前之塵。
為什麼要抄寫這段話呢,因為看懂這部影片,最好要把它真正放入日式美學中的背景下去品味,這個開篇詞無疑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線索——首先得了解無常和物哀的思想在日本人美意識中的影響,包括幽寂之美、瞬間之美、殘缺之美和破滅之美。其次是理解佛教思想中的“相”,
佛見無我。不是無知。但是不知知。不見見。以知是不知知故。即無心而不知。見是不見見故。無色而不見。無色而不見故。由不見見也。無心而不知故。以不知知也。
這裡有趣的地方是,友魚“見到”犬王不是用“眼”見,而是心見,影片中更是用淺藍的純色和橘色極好地還原了失明的友魚見到的“相”。
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
劇情人物故事不複雜,兩位主角從相遇時“籍籍無名”到“演出大爆”到“查無此人”,鋪在足利幕府的大背景下也不難理解,當權者要“穩”,饒是再稀奇古怪新鮮的東西,不可以“出格”,正史隻能有一個版本,一個由勝利者規定的版本。這裡到尾聲甚是玩味,座下門人被殘害的【友有】逃至當道座想問個明白,定一勸阻友有回歸當道座,并且說犬王本人已同意不再唱新平家和他們的故事,并勸說友有将名字改回“友一”。友有抵死不從,痛失幫忙擋刀的谷一這般如父如兄的師長後,依然初心不改,最後被砍去雙手并斬首于河邊。
這裡影片采用了一個倒叙的方式,先講了結果,先從【友有】的視角,說了犬王的“背叛”,然後友有獨自一人背負着甯死不從的倔強,用生命呐喊出““犬王的故事是犬王的”/“唱那些歌才是我們的故事”“我的名字是友有”。
鏡頭一轉,犬王被迫俯首稱臣,卻依然像野性不改的野狗一樣,随時準備撕碎當權者的脖子一般壓抑着低聲咆哮起伏。足利将軍對他說讓他不要再和琵琶法師見面,也不允許再唱“法定外”的歌,
“——假設我不願放棄以前的平家故事的話”“——你想在河邊看見琵琶法師的首級嗎。”
艱難垂頭,叩首,起身揚天長嘯。
“——我很樂意将以前的故事放逐東流,也不會在于琵琶法師有所牽連。從今以後,我隻為大人而跳。”

犬王不想繼續傳唱他的故事嗎?
他渾身顫抖,卻說不出最後那個“不”字,
他一生困于宮囿,再也沒有了友人的音訊。
甚至他的音樂,也沒有留下隻言片語。
他做的一切一切,隻想保全友人的安全。
殊不知他的好友,早已經被砍去雙手,剁掉頭顱,衣衫褴褛地倒在無名的河邊。

日語中有個詞叫“櫻吹雪”,說的是櫻花散落缤紛,像雪一樣,外人看櫻花覺得非常美非常美,但是熟悉日本文學的人多半會感到無盡的哀傷,表現出日本美學中的“物哀”,物哀不是指物品的哀傷,而是一種内心一種慢動作懸停般的對物、我、世界的感受的總和(雖然一句兩句話說不清楚但是暫時是這麼總結)。歌舞是表達心靈的一種形式,雖然在花中美美起舞,但“犬王”卻和友有一同“死去”了。和死沒有什麼分别。影片中有一段兩人在櫻花樹下對談的鏡頭,也正是這處對談,讓【友一】完成了到【友有】的蛻變,将犬王之卷,傳遍全國,讓亡靈們的故事,得到傾聽。

這兩處櫻吹雪的場景塑造,是一種鮮明的對比。
犬王在解釋自己的容貌以及回答“最後一幕見真容”的期待中如此答到:
“我真實的容貌可是無比俊美”“但是這也是虛構的。”
假亦真時真亦假,真亦假時假亦真。到底什麼是真實,什麼是虛構呢?
到底你的俊美是真的,還是你的醜陋是真的呢?
醜陋是假的,因為詛咒;
俊美也是假的,因為言不由衷。
佛說觀“相”,在你心裡的“我”是什麼樣,我就是什麼樣。在世人眼裡的犬王宛如神祇,在友有眼裡他“不是怪物”,幕府看他是個“戲子”,父親看他是“獻祭的代價”,唯有友有,以平等身份,看到真實的犬王。
犬王的演出成功和驚豔舞台無一不離不開友有的大聲吆喝,他那還帶噴火表演的歌舞勁裝,從性感派直接擊穿市井生活到高雅藝術的垂直領域,完成了從友魚,到友一,到友有,自己身份的三重蛻變和自我認知,犬王也是為“破除詛咒”而顯出“本我”,因此,他們的故事,也是他們尋找自我的證明,他們的名字,是他們留下的“存在過的”證據。
音樂會消亡,曆史會遺忘,不被記載的内容不會被傳承,後人也僅僅是能通過想象去“還原”或者說重新解構一個曆史新說。我不完全是湯淺老師的粉,僅僅看過寥寥數部作品,不過友有那牙齒大張的厚唇鏡頭一出,讓人不由得回想起《乒乓》的灑脫,叱咤風雲的鏡頭和放浪形骸的想象,穿插在波詭雲谲和瑰麗夢幻的演出中,讓人不由得想起《四疊半神話大戲》其實像“能樂”、“歌舞伎”等日本傳統藝能,觀衆們都“莊嚴”、“肅穆”高逼格,換一種話說就是“風雅地”觀看,因而,犬王和友有如此離經叛道的宛如Live house一般光怪陸離的演出,讓人對“尋找自我”的瑰麗想象多了一層浪漫主義色彩。
初識于微末,相忘于江湖。
“我找你找了好久。"“找了你600年。”“你把名字改成友魚還真是難找啊。”“你還拿着那把獨角仙三味線啊”
變回了怪物的沒有名字的人,變回了小漁民的友魚,
我幫你記着你的名字
你幫我記着我的
我并沒有背叛你啊友有
我找你找了600年
——這個曲子真不錯啊。
——當然啰。
“這裡有着我們的故事對吧 友有”
我想成為我自己,
我想守護你。
他們又變成漫天星星的其中兩顆,永遠閃耀在銀河裡。
(另外我覺得犬王也不是什麼都沒留下,藤若後來改名為“世阿彌”,留下多部著作與自作曲,為後世能樂奠定基礎。而他也觀摩了犬王的精彩演出,想必那份不甘和震撼也被化為了養分,成為他傳世之作的一部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