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票的時候看了預告片,沒有太高期待,隻是覺得電影改名的過程很好玩(原名為“親愛的媽媽”,很多網友去批評制作方,改為了“出走的決心”)
看完卻意外驚喜,第一感受是,詠梅的演技太好了,她飾演的女主(李紅)一出現,說話的語氣、速度和神情,就看得出還原了蘇敏阿姨。
第二感受是,制作方的真誠和用心。
電影的很多細節都處理得很棒。比如,女兒給上路之後的媽媽打電話,女兒這邊是夜晚,她看起來有些疲憊,也許孩子們剛吃完飯,剛入睡。而媽媽這邊陽光燦爛,她穿着女兒送的紅裙子,站在山水之間。一個白天,一個黑夜,這樣細節的對比,不僅僅是隐喻。在我今年開車去了雲貴地區之後,才知道兩個小時的時差,在傍晚6點的夏天,烈日可以有多耀眼。
我是河南人,在鄭州讀的大學,影片裡的街道和馬路讓我倍感熟悉,也讓我多次深呼吸,因為那也是我出走的地方。
片頭一開始女婿吐槽挖路,也是鄭州那些年的常态。“鄭州鄭州,天天挖溝”這是我讀大學時老師挂在嘴邊的順口溜,因此,在鄭州的幾年裡,我腦子裡就想好了無論如何都不會留在鄭州生活的念頭。2015之後,我也确實沒再回鄭州生活過,唯一的兩次都匆匆而過,一次是我媽出車禍,我去醫院看她,待了一晚。另一次是高中女同學結婚,我去參加她的婚禮,也隻待了一晚。
于是,片子裡出現2016年的鄭州、1982年的鄭州,為我補齊了未見過的城市切片。口音、場景、生活的細節都是我熟悉的,而入片子中一樣出走的女人,我卻極少見到。
觀影的兩小時裡,我一直在想:“在人口超過1億的河南,這樣出走的女人有多少個呢?”
至少我媽媽,是沒能出走的女人。
看電影的時候,我一直想起我媽媽。當一個女人像片子裡的女主一樣被生活困住,她卻拼命說服自己在“享福”,她不想出走,她的女兒又是怎麼樣呢?
我一邊看着電影劇情的發展,一邊回想這些年我和媽媽的生活。
我想起,我哥哥結完婚之後,孫子還未出生,我媽媽就辭了職,從浙江搬回河南,那是我本科畢業的第一年。她把所有的行李寄回家,回老家之前,先拐來上海看我,那是我在上海工作後,她第一次來看望我,也是最後一次。我永遠記得那個晚上,十一點半準備睡覺時,我爸打來電話,他又喝多了,在電話那頭對我媽一頓呵斥和辱罵。我媽嗯嗯着回應,她的反應如此輕車熟路,而我徹底崩潰。
這個場景在我們過去的生活中發生過無數次,我預想到,這個場景在接下來的人生中,還将無數次重複,我受夠了這一切,我無法勸四十幾歲的我媽繼續工作或是繼續自己的生活,我無法勸她不要愛自己的孩子,或是放棄自己的丈夫,我自己都剛剛大學畢業,我還是一個他們眼裡早晚要嫁出去的女兒,毫無話語權,所以,那個晚上我決定自己先去死,我也确實這麼做了。
那是我第一次采取自殺的行動。
從那之後,我的精神狀态持續低落。
我媽回去之後,再也沒有一分錢收入,手裡有的錢也拿去填補了家用。我察覺到她精神狀态和經濟狀況的持續下降,那個20年前帶着我去商場買上千塊衣服眼都不眨的她,在帶孫子幾年後,走進商場負一樓買一碗面都舍不得。她四處去撿礦泉水瓶子、紙箱,排隊4小時領一個粗制濫造的圍巾,變得為了錢發愁,畏手畏腳,似乎一夜間變成了80歲的老太太,毫無活力和信心。每一年,每一天,我都在想盡辦法讓她有機會出來,我嘗試各種借口,比如稱自己抑郁發作精神狀态極差,稱自己要結婚分手了要手術,制造種種意外,讓我媽有理由離家幾天,來外地看看我。
她越不肯決定“出走”,我的嘗試就顯得越可笑。這場無聲的逃離,變成了我們母女之間更痛苦的枷鎖。
所以,在我看到電影裡,女主一次次被家人期待着留下來,等着弟弟結婚,等着女兒長大,等着女兒結婚,等着女兒的孩子上幼兒園,等着女兒轉正.....我再次感受到無盡的窒息,我太懂那種感受了。
支持媽媽、心疼媽媽的這些年裡,我背負着“不懂事”“添麻煩”的壓力,把自己變成了家族罪人,直到去年年底,我再也不想背負她的命運,決定自己“先出走”。
因為我也常陷入抑郁,電影裡對女主抑郁的部分,刻畫得也很自然。黑白畫面的處理、乒乓球聲音的回響,人在抑郁的心理下,對時間、聲音和空間就是那樣恍惚和失真。其中我覺得處理得最好的一段是,她一個人從醫院走開,在馬路的梧桐樹下,對着陽光捂眼睛的動作。人在抑郁的時候,真的連陽光都不想看到,覺得陽光刺眼。
電影的處理十分溫柔,在陽光刺眼的下個鏡頭,女主就偶遇了自駕遊的車隊,聽說了“自駕遊”這個詞,撿到了象征遠方的頭巾,種下了一顆希望的火苗。
是的,人在抑郁的時候,在被困住的時候,隻需要一個小小的火苗,也就有了盼頭。
我們想辦法給自己種一些火苗吧,說不定哪一天,它們就改變了我們的人生,引領我們找到了真正想要的生活了呢。
片子的開頭,女主是家庭主婦時,常常騎着一輛小電動車,工作和家務的間隙偶爾多騎幾圈,她的人生半徑就隻是電動車能到達的地方。她考駕照的時候,面對教練的嘲諷,對教練說:“我在鄭州生活了30年,沒出過鄭州,最遠去了郊區,我想自駕遊,你能不能好好教會我開車呢”
我也想起,2022年我學駕照的時候,教練評價我:“開車像個男的”并一再延遲我考試的時間,不信任我。我想起我在報名駕校的時候也很開心地跟教練說“我想買一輛房車,想自駕遊”,教練用嘲諷又酸溜溜的語氣跟全駕校的人說:“這人的目标是買房車呢”
在深夜,女主開車上路,她沒有再等,甚至不願等到天亮再出發。電影畫面裡女主的車彙入城市的車海,響起油門提速的聲音時,我意識到這是我第一次在電影院如此享受轟油門的聲音,也是第一次為“轟油門聲音能如此溫柔”這種體驗差點落淚。
我想起今年的除夕夜,我決定無論如何必須一個人開車上路,在路上過年。做這個決定時,我也沒有車,在此之前我也沒有太多的長途自駕經驗,這輛車是我一萬多塊買的二手車,因為着急上路,過年期間各個單位都放假,車牌都沒來得及上,保險也沒辦,可還是必須要上路走,我記得我媽很擔心我,準備了一袋一袋吃的,往我車上拎,她偷偷抹了眼淚,我帶着一些愧疚和忐忑,選擇非走不可,在除夕的晚上,一個人開着高速,看着窗外的煙花。
那是我一個人看過最美的煙花。
除夕那天晚上,一個人開車上路的自由和快樂,今晚再次從這部電影的油門中感受到了。
影片最後,女主隔着一片湖泊,和30年前的自己遙遙相望,20歲的她坐在卡車上暢想着高考、大學和未來,50歲的她站在分期貸款的小轎車旁,看着曾經的自己。
再活一次。
出走,帶最實用的沖鋒衣,同款國産便宜運動鞋,每次去加油站加油,說的兩個字都是“加滿”。這也是我今年從除夕以來,一個人上路兩萬公裡的真實寫照。
加滿。她還在路上,沒想過停下來,加滿。
最近在和書店的朋友們一起共讀那不勒斯四部曲,在看到電影裡女主父親,瞞着女兒辦了退學,并嚴厲呵斥女兒不準再繼續讀書的時,想起了同樣因為女兒想上學被父親從窗戶外扔下樓的莉拉。
《出走的決心》裡,每一次女主的為了自我的掙紮,臉上的神情,也仿佛看到了書中描述的婚後莉拉的那股勁,那股讓父親、兄弟、丈夫害怕的生命裡。
以及,她們為了逃離家庭的束縛,在沒得選的情況下,隻能選擇走進婚姻,進行人生的第一次出走嘗試。
哪怕,在電影裡,已經做了暗示,女主和丈夫從一開始就是不同的人。在下雪天,女主覺得很美,在室外淋着雪,男人覺得冷,關上了門。女主家裡擺放的花瓶和假玫瑰花,是每一位70後女性都會帶回家這些美麗,我媽也熱衷于買花瓶和假花,在家庭裡,女性是掌管審美的神,男性是潑冷水的掃把星。
看完電影後,小龍馬和我讨論劇情,其中一個插曲是,說起片子裡女兒丈夫,貌似看起來還行,至少比上一輩的丈夫們好多了。
我突然想起來,我在看易蔔生的《玩偶之家》時,腦子裡冒出的第一反應是:娜拉的丈夫好像也沒有太差。等我意識到我這個一瞬間的反應時,我冒出了一身冷汗。
我究竟是能忍受多麼糟糕的對待呢?
上上個世紀的娜拉都能意識到丈夫的虛僞和自私、冷酷,上個世紀的莉拉也能意識到人人稱贊的丈夫有多少問題,可更多的女性(例如我)到現在還在想:他好像也沒那麼差?
70後的女性都特别厲害,也特别能忍。中國女性能頂半邊天,在70後的這一代似乎更明顯。可她們似乎從來沒有意識到她們有多出色,她們也承擔着“既是薪酬勞動者又是家務勞動者的女性雙重勞動”。到了我們90後、00後的女性雖然已經部分覺醒,卻仍保留了一些觀念。比如,我們太擅長給男性們合理化了,隻要男性不至于低到太太太下限,我們永遠都能包容。
《出走的決心》裡,女婿給女主負了車的首付,雖然是女兒的提議,女婿同意了拿出一萬多塊錢。小龍馬和我說起這一點的時候,也以此舉例說女婿人還不錯,至少願意真金白銀的付出,說到如何理解經濟上的複出,又想起了《父權制和資本主義》這本書。
本書的其中一條書評是:
“他隻是提供了一顆精子,就想幹更少的活拿更高的工資,免費享受她的性服務、家教、家政、後勤和情緒疏導,孩子還得随他姓,性别階級不要太明顯!”
書内容的一些摘錄:
1,無論在哪裡,男性對女性再生産勞動的占有,以及對再生産勞動産物,即孩子的占有都不會消失。其終極性統治達成了社會性的“父權制統治”。
2,女性的再生産勞動和作為其勞動成果的再生産物被男性-父權(patriarch)所占有。而這正是“父權制”的含義。
3,男性有兩套用來維護自己利益的“父權制式的策略”。第一個是在雇傭勞動中排擠女性;第二個是與男性勞動相比,女性勞動被看作是無足輕重的,并将女性關在封閉的牢籠裡。
4,在近代資本主義社會中,女性不僅受“資本主義”的壓迫,還受“父權制”的壓迫。
5,給愛和母性賦予象征性的價值,并将其推向神壇,實際上是長久以來榨取女性勞動的意識形态機制。
6,“愛”是女性為了調動自己的能量,将丈夫的目的當作自己的目的的一種機制。
“母性”是女性為了極力克制自我需求,通過引發自我獻身和犧牲精神,将孩子的成長看作自己的幸福的一種機制。
7,浪漫愛情(Romantic Love)也許可以将女兒從“父親的權力”中解放出來,而另一方面會使其落入“丈夫的權力”的統治。戀愛的瘋狂魔力是掙脫“父親統治”萬有引力的離心力,也是将自己推向“丈夫統治”之下心甘情願的自我放棄。
8,再生産不僅意味着從受孕到生育為止的生物學過程,還包括把生下的孩子撫養成人的全過程,并且這種再生産勞動由女性承擔。家庭就是這種父權制再生産關系,通過家庭,父權制再生産關系本身也毫無疑問地由女性再生産了出來。
9,女人,她隻是生養了一個貶低自己的生物而已。
10,階級關系不僅僅是生産資料的分配,還是女性的分配。婚姻規則通過分配女性來控制再生産。
長者對于年輕人和女性的統治是通過對種籽的管理和聘金的管理而實現的。而年輕男性通過為年長男性工作而得到貴重财産,最終自己達到年長男性的地位。女性的地位沒有變動,因為女性是聘金交換中“被分配的一方”,無法成為财産所有者。
親屬關系的結構決定了女性的勞動成果歸屬于誰,同時決定了對于女性的再生産力分娩的再生物——孩子的占有。
家庭制共同體:親屬集團之中年長的男性壓榨年輕人和女性的機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