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不打算寫任何關于《1917》的影評的。其精妙,不可說,任何語言都隻能是累贅和亵渎。我所能做的,隻是把這部個人榜單上的第一神作一遍一遍地刷。不過上周有個漂亮小姐姐約稿,那末在下就勉強一試啦。

在正式開評之前,需要引入一個概念,“純電影”(pure cinema)。所謂純電影,就是,故事内容不重要,單憑劇作技法和視聽語言本身就可以把你的腦子炸飛(blow your mind)的,那種電影。
在音樂領域也有對應的概念“純音樂”(pure music)。請注意此處純音樂不是指沒有人聲歌唱的樂曲(instrumental),而是指,可以完全不管音樂所蘊含和傳遞的情緒、單憑音符排列和節奏本身就可以令人癡狂的,那些音樂,歌曲和樂曲都可以。
比如,Coconut(Harry Nilsson)這首歌,就很接近純音樂了。它的歌詞很無腦,大概就是說:不要把青檸汁和椰子汁混在一起喝,你會肚子痛。光看歌詞,你會覺得:這是啥?什麼鬼?這玩意兒也好意思說自己是歌詞???但是配上音樂,就覺得,WC,歌詞算個P,我嗨了,寫歌的人是天才!
再比如,莫紮特的很多音樂有一種數學般的精确感和去情緒化的傾向,這使得他的作品比很多作曲家更接近純音樂。我聽莫紮特的很多歌劇唱段,覺得内容根本不重要,人聲隻不過是為它服務的另一件樂器而已。
在所有創作領域都存在這樣的區分,比如有些繪畫和攝影作品靠主題取勝(秃鹫盯着快餓死的兒童),有些則勝在更直觀的美和力量(星夜);有些文學作品的文風很質樸,但主題深刻,有些其實沒說啥,但文采斐然(比如陳建新眼中的《生活在樹上》)……

當然,不管是哪個領域哪種形式,淩駕于一切之上的标準是:清晰,優質,能夠給人以刺激和享受。你搞一堆互不相幹的影像拼在一起,誰也看不懂(比如很多所謂先鋒電影),然後你硬要說這是純電影,那大家也是不認的。
如果以主題為一個終點、技法為另一個終點,那麼大部分電影處于偏中間的地帶,越靠近主題這個終點的,越接近于生活本身,而越靠近技法這個終點的,創作難度越高。
我所看過的電影中,最接近于純電影的有兩部,一部是《都靈之馬》,另一部就是《1917》。

那麼問題來了。比如說,《鳥人》,同樣一鏡到底,同樣世界頂級的制作水準,為何不能算是高純度的純電影呢?因為《鳥人》的主題,首先時效性很強(超級英雄電影),其次電影各處頻繁提醒觀衆注意主題。《鳥人》可以說是一部相當具象化的電影,而《都靈之馬》和《1917》則要抽象化得多。這兩部電影的主題都是普史又普世的(timeless and universal),且幾乎沒有明顯的引導關注主題的意圖(almost never call attention to their themes)。如果把電影拟人化,《鳥人》仿佛不停地在吆喝,“看我的主題,看我的技法”,而《都靈之馬》和《1917》則低調得多,“請不要特意去看我的主題,聽我講故事就好”。(别誤會,《鳥人》我也很愛,沒有貴賤之分。)

《1917》的過人之處在于,這個故事,從情節到主題,都太簡單了,要想把這個故事講得平淡無聊,大概有一百萬種方法。然而主創們想了很多辦法,讓它既不平庸又不枯燥,委實很見功力。
短短一天之内的路程,被分成了:
我軍戰壕 – 戰場 – 德軍戰壕– 櫻花小院 – 鄉村道路 –廢棄大樓 – 小鎮 – 河流瀑布 – 樹林 – 友軍戰壕,
十個部分;

在這十個部分中,包含:
壕溝,平原,坑洞,水窪,地下工事,農舍,道路,橋梁,樓宇,巷道,民宅,河流,瀑布,樹林……
等至少十四種地形環境;

在這些地形環境中,發生了:
爆炸,救人,近身格鬥/死亡,坐車/推車,一對一狙擊戰,巷戰,家庭日常,漂流,唱歌……
等至少九個事件;

這些事件遵循着看似偶然實則極有規律的一張一弛的節奏感,緊張之後必定跟随着片刻的松弛,直到下一個緊張事件出現。這些松弛片刻的平靜和慰藉感,分别來自:
安全(德軍戰壕沒人)
補給(農舍有牛奶)
友軍(搭載一程)
愛情(毫無血緣關系的“一家三口”)
宗教(類似聖歌的吟唱)
家庭(家人的照片)。

這些看似随機、實則經過缜密思考和鋪排的設計,在片中比比皆是,比如河面上飄落的櫻花瓣(呼應),性格迥然不同的軍官們(差異性)等等。它們極大豐富了故事元素的多樣性和叙事的起伏,如同大廚悉心調配佐料,讓原本平平無奇的食材變為珍馐。如果這都不算匠人精神,什麼算?靠情懷硬撐起支離破碎的空洞叙事的所謂大片嗎?
片中最讓我感動的瞬間,是結尾處德文郡部隊戰壕出現的那一瞬間。你們肯定不會想到,被小學語文老師翻來覆去講到耳朵出老繭聽到就煩的“首尾呼應”,可以在大師手中用得如此深邃靈動。随着迪金斯大神的攝影機緩緩升起,這片戰壕的全貌讓你立刻想起了開片出現的戰壕,而矗立在戰場上的男主,在24小時後已成為了一個截然不同的人——昨日的他罵罵咧咧,覺得自己被分配到這個任務簡直就是倒了八輩子血黴;今日的他毅然向前沖去,因為他明白,如果自己不做,這件事就沒人去做了,而這是一件有意義的事,值得拼盡全力冒死去做。真是,年年歲歲壕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這是全片唯一的“點題”之舉,點出的主題是極其簡單質樸的,雖然普史普世,卻并非所有人都同意。在人生中的某一刻,你會被上天(或上級)莫名地賦予一些責任,這些責任是你不想要的,甚至是你讨厭的,然而出于種種原因(本片中的重要原因是男主對死去的戰友小胖的感情),你還是去做了。曆盡千辛萬苦做完之後,你發現,原來這是一段讓生命如此充沛而富足的經曆,完全不是你在最初厭惡它時以為的那樣。因為它,你變得不同,變得更好。人生的走向,有時候僅僅取決于你如何回答這個問題:If not you, then who?如果不是你,那麼是誰呢?

當然,如果上級交給你的責任是,“餘生每周996還要感恩戴德,因為能夠996是你的福分”,那麼,您還是自己掂量一下吧!
我決定收筆于此,因為彪悍的電影不需要解釋,過多的語言隻會折損它的魅力。這世上最珍貴的東西往往都是簡單的,比如現在已經爛大街了的“初心”。每個人的初心不同,但能稱得上初心的,必定是簡單的東西。為什麼簡單的東西卻如此難以獲得和保持?因為初心雖簡單卻昂貴,它命令你忘記自我,投身于某一項簡樸、高貴、又超越算計的事業,你,能做到嗎?
在《1917》這樣一部簡單又不簡單的電影裡,我看到了幕後電影人的初心——不是為了賺錢,不是為了标榜自己思想深刻角度犀利,不是為了靠煽情催淚去俘獲人心,而是,簡簡單單地,講好故事,而已。
電影的本質就是故事。講好故事,是電影人的本分,除此,無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