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看了《芳華》,2017年的電影,2020年才看。這倒符合我的作風,從不跟随公認的“時宜”。

我不能妄言這部電影很“好”:“好”涉及的方面太多了,時代背景我不了解,音樂色彩鏡頭也是一知半解。但我可以很負責任地說,我喜歡它,喜歡裡面的那種“感覺”,年代感、青春感、人生的荒謬感。如果一部影片讓我看完之後想寫點什麼,我就知道它合我的胃口。

影片開頭,一面正在刷漆的大紅牆,正紅色。陸續映出的人員名單是鮮豔的綠色。當時心裡一動,後期真敢用,大紅配大綠,如此極端又顯出某種張力。作為背景的鮮紅稍微沉下了一點,嫩綠色的字非常刺眼。後來發現這綠色是電影的主題色,沒有選軍綠,而是選了能夠代表“芳華”的那種青翠欲滴的顔色。

文工團的芳華真明媚啊。女兵潔白的肌膚、纖細的腰肢、搖曳的舞姿,還有明晃晃的笑臉。我能體會到導演對青春幾近迷戀的展現。年輕真好,我喜歡看她們嬉戲打鬧的樣子,最燦爛的時光也不過如此吧。當然,正如我一貫相信的那樣,濃烈的事物往往不能持久,這樣的日子好像一瞬間就過去了。影片節奏控制得很妙,看的時候就有稍縱即逝的感覺,還想多看兩眼呢,劇情一轉,戛然而止。

這場夢的轉折點,是男主人公劉峰的下放。此後的戰場和醫院都灰漆漆的。我本來不想提這件事,可它畢竟是核心,怎麼也繞不開。學雷鋒标兵劉峰強抱林丁丁,被認定為“耍流氓”,遭到下放處分;而如果不是為了丁丁,他本有機會去軍政大學進修,一年後就能當上幹部。

不知為什麼,我竟想起加缪筆下“人生的荒謬感”。一切都十分離奇,鬧着玩似的就定了一生。他的善良隐忍、吃苦耐勞,他做過的一切好事,都做了挽聯。好人做了一百件好事一件壞事,就變成了“壞人”。

說實話,我并不太能理解林丁丁所謂的“幻滅”,我隻當她是怕大家都向着沒有瑕疵的“聖賢”,反而怪她不檢點,“腐蝕”劉峰。但我隐約覺出一絲諷刺:大家把标兵、“好人”當成扁平的形象,簡單地神化他們,這形象誰也不能玷污,他們自己也不行。可是大家真的尊重劉峰嗎?“如果沒有劉峰,那些髒活、累活誰來幹?”也許大家以為自己尊重他,實際上是享受着他帶來的好處和便利。

雷鋒,劉峰,寫着名字也覺得有點諷刺。

女主人公呢?何小萍,一個受盡欺侮的女孩子。她也有用力的芳華,穿了軍裝照相寄給家人,一個人拼命練功……我喜歡看她大汗淋漓的樣子,很有夏天的感覺。

可是大家嫌棄她,排擠她,欺負她。她偷偷穿了舍友的軍裝去照相,這是一切的開端,但并不足夠撐起所有的結果。她是個多麼努力、倔強又不聲不響的人,可是這些性格在環境面前一點用也沒有。

後來何小萍被捧成了英雄,巨大的反差讓她的精神出了問題。她作為傷員去看演出,看曾經的戰友跳《沂蒙頌》。我以為她會恨,會焦躁,可是她的眼裡一絲火星也沒有。她的手和着節拍擺動,滿臉享受和沉浸,安靜得幾乎到了安詳的地步。我認為此時的她很美,比以前跟其他女兵一起跳舞的時候更美。

她突然從座位上站起來往前走。我以為她要沖上舞台,讓所有人都看着自己,可是她沒有。她推開門出去了,一個人在外面跳舞,動作全沒忘,功力也不減當年。她不沖上舞台是對的,她從來就不與那些人為伍。那麼多年的曲曲折折在獨屬于她的天地裡噴薄而出。

這一刻,她的芳華才真正綻放。可惜太晚了,也太短了。

亞裡士多德說,悲劇的根源是好人犯了錯誤。男女主人公都是這樣,而且并不是什麼嚴重的錯誤。

我對“傷痕文學”沒有什麼了解,隻覺得青春,不管什麼樣的青春,總是值得緬懷的。所以看到文工團解散,大家一邊吃散夥飯一邊唱《送戰友》,我心裡有點欣慰:畢竟這一切發生的時候,他們還年輕。

年輕,就意味着還有新的可能。這比年華和集體同時消失要好得多。故事的講述者蕭穗子還考上了大學,那裡一定還會有新的故事等着她的。

隻不過,也許沒有什麼比文工團更适合表現她的青春了。是兵,有英姿朝氣;唱歌跳舞,有美麗有歡樂。我深深地記得電影裡的遊泳池、雪白松軟的雪糕,還有光影傾斜的排練室。

在背面,我同樣記得另一群人的青春,那個表現戰場的長鏡頭。子彈打穿了劉峰的右臂動脈,他靠在車上,鮮血從包紮的紗布下流出來,流過他健壯的手臂。鮮血與軍裝,又是觸目驚心的紅配綠。

他一定想起了在文工團的日子,我知道的。

多年以後,他看到林丁丁的照片。林丁丁嫁去澳洲有十年了,發了胖,臉上失去了以前四溢的靈氣。他看到照片,淡淡笑了一下——我以為他早放下了,可是他笑的時候眼神那樣溫存柔情。

大概喚起柔情的人不隻是林丁丁,更是一塵不染的青春歲月。

電影的片尾曲叫做《絨花》。“世上有朵美麗的花,那是青春吐芳華。”我笃定地認為,這是哪首老歌改了詞,旋律熟悉極了。回頭一查,固然是老歌,但是詞卻并沒有改,是我記錯了。回憶有時候會說謊,那麼,我對影片内容的記憶也是閃爍的。回憶裡的回憶,兩層輕紗,似乎别有一番風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