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的背面是個極妙的暗喻,屢次出現在《都挺好》原著高潮情節處。每一次蘇家的暗潮開始翻湧,皆是月亮的背面轉向了觀衆,徐徐在人們的屏息凝神中拉開了大幕。
“明哲不由得想到明玉,他前一陣總覺得明玉走了極端。今天,從父親嘴裡聽到的卻是一個無理,甚至及其惡劣的母親。明哲不得不懷疑,難道是月亮有正面有背面,母親将正面給了他和明成,将無比陰暗的背面給了父親和明玉?”
“朱麗一向順風順水,幾乎沒有接觸過月亮的背面,聞言心存僥幸:“裡面總有管的人吧,被欺負狠了叫一聲不就行了?””
“朱麗總覺得,今晚的事,好像是有一隻萬靈之手幫她揭開眼前粉紅瑰麗的美好面紗的一角,讓她似有非有地看到一些可能是真實的什麼。那面紗下的一角,敦促她以後想問題的時候可能得轉一個彎,多考慮一個層面,想想月亮的背面。”
蘇母是蘇家的大月亮,把月亮的正面留給明哲與明成,把月亮的背面留給蘇父與明玉。于是,明哲與明成眼中的蘇母,美麗慈愛,精明能幹,去世後仍是心底的白月光,永恒的念想;而蘇父和明玉眼中的蘇母,暴戾偏激,猶同一手毀掉他們人生的惡魔。蘇母近似于病态的偏愛讓蘇家三個孩子各自長成了小月亮,平日以月亮光鮮皎潔的正面示人,暗地卻屢屢因月亮的背面摔跤跌倒,哀歎人生如斯,卻不知來自于原生家庭的印記即為背面的伏筆。書中人人皆是月亮,光潔背後的坑窪隻待靠近了才能覺察,平日風平浪靜之下暗潮湧動,暗礁出沒之時即狂風驟雨。原著描述明玉的遭遇,起承轉合但難逃基調的壓抑苦楚,唯有一輪近似太陽的石天冬給足了全書的暖意。
蘇明哲,月亮的正面是清華+斯坦福+留美工作+妻子高學曆顧家,孩子聰明可愛,一路順風順水,作為“别人家孩子”,應是一生注定嘴角總噙着人生赢家的笑意,卻在母親去世和公司裁員雙重打擊下猶若跌下神壇,不得不面對人間煙火。月亮被徐徐拉開面紗,暴露出從未曾被人看見的“别人家孩子”的背面:少年時代被家庭寄予厚望,在母親的庇佑下對家庭瑣事參與較少,缺乏遊刃于人情往來的經驗,一心隻讀聖賢書。在家庭危機爆發前,處理困境的的武器僅是一支會考試的筆和一副被書中一闆一眼的禮孝完全洗腦的聖母心腸。家庭瑣事一波三折,但明哲的解題模型裡卻無可參照,于是遇事優柔寡斷,對家中事務習慣以大哥的身份大包大攬卻又缺乏消化能力,時時陷入打腫臉充胖子的窘境,又讓自己的小家庭為此買單。
蘇明成,月亮的正面是高大帥氣,陽光可愛的都市白領,守着自己的兩室一廳和美嬌娘,小兩口恩愛甜蜜,每每出場皆羨煞旁人。月亮的背面卻是,最多地享受了三個孩子中的母愛,長期受惠于原生家庭卻自覺理所應當,即便妻子朱麗為此羞愧難當,仍然完全無視欠債還錢的公序良俗,似是個讀過書的高配蘇家舅舅。遇事常推卸為他人責任或是運氣不好,習慣于歸因于外界,甚少從自己身上發現問題。妻子朱麗在看不到明成在心理斷奶後好轉的希望,憤然離開。
蘇明玉,月亮的正面是雷厲風行的年輕女高管,享受着這個年齡能夠擁有的最好的物質和來自石天冬真摯溫暖的愛意。月亮的背面卻是母親在其幼年留下的久未治愈的瘡疤:在家中始終被作為多餘的存在,母親的暴戾緊逼,父親的懦弱回避,大哥兩耳不聽窗外事的無視,二哥的狐假虎威,都讓她拼命逃離蘇家。工作狂魔以命相拼的背後,是對生存的渴望和對蒙總的報答。初遇石天冬,對石天冬的好意始終抱有警惕,屢屢覺得這是石天冬作為飯店老闆想要留住穩定客戶的手段,難以往愛慕考量,其後暗藏着認為自身“不配被愛”的自卑——兒時未曾見過愛的模樣,成年後又如何強求理解“無緣無故的愛”呢?她隻得把一切生發于周圍的愛與暖意硬塞進自己那套冰冷的商業邏輯中:石天冬的愛意,被明玉誤解為商人為留住客戶的手段;蒙總的關心,在她眼裡多是純粹的利益交換;柳青的兩肋插刀與主動求愛,明玉隻敢回避難以正視;唯一能讓她徹底軟化那副冰冷心腸、好好感受人與人之間的奇妙連接的,竟然是明哲家的不畏生的小兒,嘤嘤呀呀軟乎乎的親親抱抱讓她感受到純粹的暖意。
書中有個細節極暖:明玉被明成暗襲後,住院期間為避開朱麗等人,要求轉去人聲嘈雜的婦産科。許是在那能夠見證各個生命起始的病房中,她也曾想過重來一遭,完整地享受長輩們的熱切關注與愛意後,與明哲家小兒一般不設防地去愛生命裡遇到的每一個人。
石天冬是書裡唯一的光亮,是書中最為近似太陽的人,慰藉了所有讀者對明玉的心疼哀歎。書裡關乎明玉的壓抑情節,似是被遮天蔽日的陰冷死胡同,兜兜轉轉總逃不出蘇家的怪圈,而石天冬則用有力的肩膀與胸膛,為明玉支起了一片陽光遍布的小天地,讓她得以肆意舒展她在情愛中初醒的冰冷魂靈,把灰暗的人生底色抖抖灰,便又重新明豔,一如她的名字光彩照人。汲取了陽光的力量,有力地重新回答生活抛給她的下一個難題。
石天冬作為太陽的難得之處在于,他并非天生的太陽。石天冬與電視劇中隐形富二代的人設不同,在書中出身貧寒,是一對養蜂夫婦的孩子,成長于山野,畢業于水産專業。書中的設定更貼近現實,或者說更像個你我都可能遇到的凡人,而劇中設定恐怕多有迎合瑪麗蘇劇情的嫌疑。石天冬的原生家庭并非一直幸福,幼年喪父,母親急着改嫁曾經動搖了他心中對父母恩愛的印象,在繼父家中寄人籬下的經曆并未得到太多愛的養分,大多的時間裡他不願呆在家中看母親在繼父面前的唯唯諾諾,而是更願意漂泊在外,養魚,學廚,嘗盡人間美味又緻力于讓更多人吃到美味。也許這更像一輪月亮的成長經曆,但他偏偏以強大的自愈能力,與成長經曆中的冷暖和解,硬生生地長成了不卑不亢的太陽:他公正,肯定父母的恩愛和對自己幼年的疼愛,亦理解母親因早已習慣于依賴而匆匆改嫁的行為;他熱愛生活,天南地北尋求美味并将此作為自己的事業,積極健身球技了得而成為小蒙羨慕的“大男人”;他自信而不卑不亢,從未被蘇明玉的高管身份吓退,總在心疼她不懂生活。看到明玉的豪車便露出大男孩的興奮,毫無敏感地坦蕩說道“讓我開開試試”,在自己能力範圍内花錢戀愛,不觊觎明玉的高檔禮物,通過一粥一飯中溫暖明玉的身心,一招一式皆張弛有度,所作所為都磊落不飾。小蒙對其的印象是“男子漢”,蒙總對其的印象是“陽剛十足,沒有陰氣”。這可不就是太陽麼。
明玉臉紅,“石天冬被你吓壞了。蒙總,我有個最擔心的問題,石天冬會不會因為能力方面的問題,最後被我壓得陰盛陽衰。”蒙總絕沒想到明玉會提出這樣的問題,他沒有這個思想準備,所以想了好一會兒,才道:“不會,應該不會。小石這個人陽剛十足,又不大會斤斤計較,他可能會在生活中讓着你,以你為重,但這不能說是陰盛陽衰。他很有自信,自信的男人不會有陰氣。”
《都挺好》爆紅,也許并不是因為人人都對大女主蘇明玉的經曆有所代入,而是因為,小說也好,電視劇也罷,看的不是情節,而是人。每個讀者都在其間尋找着自己,探尋人物的内心變化,也是在映照自己内心的成長,觸碰關乎成長的記憶。
我們也曾如明哲一般聖母,如明成一般怨天尤人,如明玉一般不被公平對待,如蘇大強一般遇事逃避,事不關己便想高高挂起。小說讓我們得以跳出自己的生活去思考,月亮的背面是什麼,如何才能做個太陽。
惟願思考後,我們都能不做抱着背面殘缺黑暗而暗自神傷的月亮,而成為石天冬般的太陽,即便受過創傷,仍能樂觀生活,愛自己也有餘力愛别人;擁有朱麗的美麗與善良,美而自知,又懂得專業才是立身之本;擁有吳非的誠懇執着,經濟獨立亦精神獨立;最終成為積極自愈的明玉,正視月亮的背面,成為自己内心企盼的父母,安慰記憶裡那個受過傷的孩子,勇敢地接受石天冬的愛意,一同成為了愛己愛人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