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劇照
【序】
藍色月光下,海面波瀾不驚。
遠洋客輪猶如一個褐色的鐵線蟲,轟轟犁開巨大的深藍琥珀,拖着白色水泡長尾。
波光瑩瑩,星星掉落水中,跳躍着,如琴鍵上行雲流水的手指,彈奏着起伏的海面。
大海的天籁,無息地潛入睡眠者的夢中,他們轉了個身,又再沉沉睡去。
唯有我,伫立這甲闆之上,任來自遠古的星光灼痛我的雙眼。
船頭偶有輕浪,這時便有水霧升起,眼睛也會短暫地模糊。
此時,我便知道,那是他,對途經他故鄉老友的問候。

旋轉鋼琴
【一】
我第一眼見到的,是他的腳。
他的腳像是為海而生,在被風浪蹂躏得小舢闆似的甲闆上像柱子般紋絲不動。
第一次經曆海上風浪的我,卻伏在一個空花盆上,吐得七葷八素。
喂,吹小号的,你暈船了?跟我來,我能讓你好受點。他說,唇邊挂着淡淡的笑。
他如履平地,走進空曠的舞廳,坐上鋼琴前的琴凳。
松開琴刹,他對我說,坐到我旁邊,不然你将永無機會。
我艱難地爬上琴凳,美妙的音符從他的指縫裡迸出。風雨頓時喑啞。
空蕩蕩的舞池裡,琴凳擁着鋼琴,在光亮的地闆上滑行,旋轉。手指在黑白琴鍵上跳着歡快的踢踏。音符在空中一個接一個地迸裂,如煙花次第盛開。旋轉的、快樂地花朵。一場盛大的、空曠的音樂焰火。
光芒雖短暫,那一刻,卻似撫平他眼中的落寞。

為什麼不上岸?
【二】
他知道我來自新奧爾良。
他說,他喜歡那個地方。那裡的冬天很美。在三月的一個午後,你會猝不及防,邂逅一場輕霧,白色幕帏般,從街燈輕垂而下,如白色利刃,割開世間萬物,神奇萬分。房子被割掉屋頂,樹木不見了枝條,聖路易斯教堂的尖塔難覓其蹤,往來行人莫辨面容,脖子以上俱隐霧中。傑克森廣場上,無頭屍般的人影綽綽,彼此撞到,會問候對方家人可還安好。
他詩一般地描述,以至我以為他真的去過。
然而,他隻是喜歡在他的琴聲中旅行。
他曾去過一個美麗村莊,女人頭發散發香氣,萬物閃光,老虎逡巡。
他去過大都市的中心,乘坐過駛過田園的列車,也曾伫立過火山的邊緣,徜徉在最大的教堂,數着石柱,仰望着頭頂的神靈。
他一直在琴聲裡旅行。靈魂藏匿其中。
你為什麼不下船上岸,買一所房子,娶妻生子,過世人向往的生活?我問。
岸上人們總是浪費很多時間問為什麼。冬天來了盼望夏天,夏天來了擔心冬之将至,所以人們永不厭倦的旅行,想尋找一個永夏之地。那對我卻毫無意義。
我啞然。船頭白浪飛舞,水痕俨然,唯有海鷗低低飛過。

巅峰對決
【三】
我們的船上從不缺乏響當當的大人物。比如傑裡·羅,爵士樂之父。
如果你也在那艘船上,你或許會有幸目睹一場曠世的鋼琴對決。
不愧是發明了爵士樂的人,傑裡蝴蝶般輕盈的手指,如絲綢輕輕滑過女子肌膚,愛撫着指下的琴鍵。
琴聲裡,喧嚣漸漸隐去,人們的心裡隻剩一片清涼。
我的朋友,我們都下注賭他赢,他卻隻是彈奏了一首普普通通的《平安夜》。
第二回合更離譜,他居然隻是重複了傑裡的彈奏,雖然記憶天賦令人敬佩,終究令人乏味。
決勝局到了,他很奇怪地向我要了一支煙。
在傑裡表演了平生絕學的快速彈奏後,他隻淡淡說了一句,這是你自找的,混球。
如果說傑裡·羅的鋼琴聲是天籁,那麼他的琴聲就是來自地獄,魔鬼般的音符傾瀉而出,像海妖的長發纏繞住每個人的四肢,人們像和美杜莎的眼睛對視過一般動彈不得。
琴聲不知何時停止了,大廳裡鴉雀無聲。
他起立,把煙伸向滾燙的琴弦。嗤,煙頭冒出輕煙和火苗。
他走向傑裡·羅,把煙頭塞進他嘴裡。
仿若解除了封印,人們如夢方醒,掌聲鼎沸,沸騰的人群簇擁着我的朋友,把他擡了起來,争着和他握手。
他費力地轉過頭來,努力地看向我的方位。平素憂郁的眼眸似被驕傲點亮。
如果我當時就能知道,彼時是他人生的高光時刻,我甯願放棄我的全部所赢,以求換來這一刻的些許延長。
我的朋友,他理應得到生活的青睐和厚待,雖然世事涼薄,命運給他更多的是捉弄和冷眼。

隻是當時已惘然
【四】
你問愛情可曾青睐于他?
愛情倒不曾将我的朋友遺忘,它曾距離我的朋友如此之近,近到仿佛伸手可握。
他正在船上灌錄他的首張唱片。
他一如往常地彈着琴,琴聲突然變得柔和而舒緩,我循着他的目光看去,舷窗外,出現一張少女的姣好面龐。
他像被那樣美好的面龐催眠,進入了一個甜美的夢,手指變得輕柔,如輕撫着情人的嘴唇,如觸摸着最甜美的夢幻。夢幻般美好的琴聲。
圓形的舷窗,少女微蹙雙眉,海風吹起她的長發,如記憶深處深藏的那幅畫。美麗得令人哀傷。
他忽然覺得,那張唱片,隻配被她一個人擁有。因為,他剛剛彈奏時,天地間仿佛隻有她一人。
大雨滂沱的船頭甲闆上,她執着傘,他拿着唱片。雨聲填滿了天地,卻沒填滿他和她之間的距離。
女孩的親友擁上前來,說話間,他恍然,原來是曾有過一面之交的故人之女。
愛慕之心愈發熾盛,他夜裡悄悄進入船艙,找到那個女孩,将嘴唇覆在她玫瑰花般的雙唇之上。
造化偏愛弄人,情方濃時卻離别。
他看着排隊等待下船的少女,鼓起勇氣和她搭話,想把那張唱片給她。
潰散般的人群,沖得他倆越來越遠,零落四散的話音裡,依然清晰飄來她的地址。
世事如塵,彼時挨得那麼近的他、她和唱片,未幾,将各自飄零,輾轉天涯。
那個如在她夢裡一般的輕吻,從今往後,他也隻有再向夢裡去找尋了。

上岸?不上岸?
【五】
他離岸上最近的時候,隻有幾級舷梯的距離。
隻要走過那幾級階梯,雙腳一旦踏上堅實的土地,就一定會繼續往裡走,找到那個女孩,在岸上延續他在船上的傳奇,讓更多人能聽到他美妙的琴音。
我們都以為他一定會下船,有人以為他不會再回來了,發出了強忍不住的啜泣。
他的步子卻漸漸滞重,在離岸上還有幾級時停下了。
我在船上看不到他的表情,隻看到他仿佛很困惑的背影。
岸上紐約城層疊、鱗次的高樓前,我的朋友的背影充滿了落寞的氣息。
呆立了一會兒,也可能很久,他突然脫下禮帽,用力擲向空中,轉身走上舷梯。
帽子打了個旋,落在舷梯旁的水中,遠遠望去,一個黑色的句号,在水面上浮浮沉沉。
岸上離他最近的時候,隻有幾級舷梯的距離。

Farewell to 1900
【六】
幾個小時後即将被爆破拆除的船上,我搬着留聲機,在他可能聽到的地方,播放着他唯一的唱片。
沒人相信船上會藏着人,隻有我,他最好的朋友知道他一定在這裡。
他出現了,禮服已不再挺括,雙眸卻依然明亮,落寞而孤傲的氣息也一如過往。
我勸他和我一起下船,也許我們可以組一隻樂隊,延續我們在船上的快樂時光。
隻要你有一個好故事,和一個可以說給他聽的人,事情就不算完。我說起他常說的一句話。
他看着我,眼神深邃得像是要穿透我,穿透船體,穿透整個海洋,宇宙洪荒。
“那天在舷梯上,原本一切都好好的,大衣很帥,我穿着也很好看,我也想下船來着。阻止我下船的,不是我所看到的,而是我沒有看到的東西。你懂那種感覺嗎?城市太大了,我看不到它的盡頭。我看不到下船後所有将要發生的事情的盡頭,世界的盡頭。像鋼琴,它有88個鍵,有始,有終。你才是那個無限,在有限的鍵盤上,你才能做出無限的曲子。當琴鍵無窮無盡時,你是彈不了的。對我來說,城市是一艘太大的船,是一個過于美麗的女子,是一段太長的旅行,一瓶過于濃烈的香水。它是一首我不知道如何彈的曲子。我這輩子都沒能離開過船,但最好的莫過于,我可以離開自己的生命。反正也沒有幾個人知道我的存在,除了你,所以,請原諒我,我的朋友。“
仿佛整個海洋的水都湧了上來,掩過我的身體,壓住我的咽喉,令我窒息。
被海水擠壓、搖晃的船身發出亢亢亢亢的呻吟。濃重的絕望。和離别。
絕望隻是對于我。我的朋友,離别時,我分明看到,他唇角微揚,雙眸如星光閃亮。
他給自己的生命樂章畫了一個休止符,并因之而欣喜。

pianist on sea—1900
【七】
藍色月光下,海面波瀾不驚。
海底卻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珠子,裹着岸上人們遺失在大海的故事。
這方海面下,躺着一顆如海洋般深藍的珠子,在星光爍爍,清風低吟的夜晚,清幽藍光會穿透層層海水,穿過船頭犁出的白色波浪,點亮甲闆上伫立之人的雙眼。
如果你是一個會聽故事的人,它會發出奇異的光,穿透雙眼,抵達你的靈魂。
這是個奇異的故事,關于一艘已經不複存在的船,和一個幾乎從未存在的人。
那艘船,爆破之前被喚作,弗吉尼亞号。
那個人,有一個很長的名字,但人們大多叫他,19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