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電影多麼富有詩意,多麼自由!詩歌發生在每一個鏡頭,但也發生在兩個鏡頭之間的間隔中。是兩個鏡頭相撞擊産生的魔法。第一次看這部電影感覺像是一次自由的漫遊體驗。我不是在尋找任何答案,我不是在試圖理解什麼,我隻是平靜地看着這段由塔爾科夫斯基主導的回憶。
我之所以選擇寫安德烈·塔爾科夫斯基的《鏡子》,是因為我對這部電影的場景調度非常着迷,尤其是光影、選景、表演和相機的移動。
我想以分析電影中的一個場景來開始介紹這些元素。在這一幕中,年輕的母親讓兒子Alyosha幫她從地闆上撿硬币,因為她馬上就要走了。當他們揀硬币時,自然光從右邊進入畫框,照到木地闆上,很自然地照亮了房間。一些細節也在靜靜地閃耀着——斑駁的木地闆和牆壁,紅色的木鏡框,以及背面金色銀色的反光面——這些微妙的色彩和質感都給現場帶來了更多的趣味和内容,使這一場景具有了一幅精緻油畫的品質。然後我們看到母親從白色的門走出來,鏡頭切到一個白色的房間,然後慢慢移到到兒子的特寫鏡頭;然後我們看到兒子走向白色的門,但是我們也看到母親還沒有離開,她轉過身來對着門口的兒子說了最後幾句話。然後兒子才關上了門。兩個場景轉換的過渡使用了相似的顔色—白色門和白色房間。這種方法也适用于電影的許多其他部分,例如從燭光到燈光的過渡。這兩個shot展示了一個非常迷惑的空間,因為我們開始看到了母親從門離開,然而下一個鏡頭把我們重新帶回到房間,從另一個角度我們看到她仍然面對着房間,還未離去。剪輯并沒有顯示出她是如何轉身的,從母親的特寫鏡頭到兒子的特寫鏡頭的突然變化也讓人困惑。這使得空間和人物的位置、與空間的關系變得不清晰,好像他們可以在任何地方,而且總是在移動。空間和圖像的不連續性也模糊了時間,正如兒子之前在這一幕中所說,他感覺自己以前來過這裡。





接着。Alyosha往房間裡看,看到房間裡有個中年女人和一個老年女人。中年女人讓老點的女人去給Alyosha倒杯茶,并讓Alyosha讀一本書。Alyosha于是開始讀,讀着讀着被打斷了。他去開門,卻看到一個陌生的老人,當他回到房間時,那中年女人已經不在了,但茶杯的霧氣還在桌上。有一種他永遠抓不到時間的感覺,事情總是在他知道之前發生和結束。而且每次我們看到Alyosha,他的位置都會改變。一次他在書架旁邊,下次我們看到他時,他在一幅肖像畫後面,下次他在房間外面!因為是特寫鏡頭,所以我們也看不到到整個空間,塔可夫斯基隻讓我們看到一個更抽象、更平坦的空間。讓觀衆感覺空間永遠沒有盡頭,時間在跳躍。




當Alyosha正讀書時,相機慢慢地向這位女士放大。在這個緩慢的放大過程中,光線發生變化。自然光變暗(就像太陽躲在雲層後面一樣),這就形成了一種低調的照明(lowkeylighting)。再加上深灰色和綠色色調的運用,導演使這一場景看起來像一幅倫勃朗的油畫肖像畫,full of richness。而鏡頭還沒結束,鏡頭慢慢向右移動,聚焦在桌上的茶具上。此時光線又變了,太陽從雲層中出來,照亮了房間,這一刻簡直就像在動的靜物油畫。



在影片的其他部分,塔爾科夫斯基也用微妙的光線變化來創造動作和氣氛。他主要使用來自外部的自然光和内部的燭光或溫暖的燈光,這創造了一種非常油花的質感。有時他控制人工光源來改變光源(位置、顔色、亮度),有時他會在拍攝前預測自然光的變化。1978年托尼諾·格拉在采訪塔爾科夫斯基他問塔爾科夫斯基下一部電影的構思是什麼時,塔說:“我想拍攝一個靠窗戶或陽台的場景,窗戶或陽台上的玻璃窗反射夕陽。我已經知道太陽下山需要五分鐘。然後我想讓角色在日落時說出他們的台詞,這樣窗戶裡的光線會慢慢變暗,然後熄滅。一會兒太陽就到了,五分鐘後就到了夜晚”(Tarkovsky,48)。
我對塔爾科夫斯基如何利用演員的表演來創作新的構圖和隐含的鏡頭剪輯印象尤其深刻。我注意到,每次當一個人在鏡頭前把頭向後或身體向後轉時,他們就切斷了與觀衆的聯系。所以,即使導演不做任何剪輯cut,觀衆也能感受到這一個cut。塔科夫斯基在電影中經常使用這個。例如,在一個場景中,年輕的母親正在和丈夫交談,讨論她是否應該嫁給另一個男人,以及關于他們的兒子Alyosha的問題。攝像機從未拍到丈夫的臉,而是不斷地聚焦在母親身上。我們看到她最輕微的表情變化,我們看到她在鏡子前走來走去。鏡頭跟着她,構圖總是在變化,盡管沒有剪輯。她走到窗口,然後攝像機就跟随着放大到窗口,我們看到他們的兒子正在外面看火(且正在下雨)。然後鏡頭縮小,我們又回到房間,我們看到她退後,坐在窗玻璃上,好像她退到了另一個世界。












(邊走,光也不斷地在變)
這部電影中的窗戶和鏡子總是代表另一個空間或時間。有一個場景可以很好地解釋這個象征:母親和Alyosha去一個女人的地方賣珠寶,母親去和她私下交談,讓Alyosha關在房間外面。在那裡,Ayosha看着自己在鏡子中的像;相機慢慢地放大,我們看到他在鏡子裡的像,越來越近,然後cut,現在我們從鏡子的角度看Alyosha,就好像我們在鏡子裡一樣。或者…他也在看着自己嗎?由于知道這部作品是關于導演個人童年的回憶,他看着自己的感覺,仿佛他超越進入電影的空間更為強烈。他與電影的自己交流了,在視角轉換的那一刻,我們覺得這部電影已經突破了現實的界限。
在Alyosha照鏡子之前,有一個鏡頭。是兩個土豆,一個銀器的腳,灑在桌子上的牛奶。牛奶滴落下來。太美了。而牛奶的象征在這部電影中不斷出現。有時它被裝在在一個球形玻璃瓶裡,有時濺到桌子上。我很難用語言來形容。牛奶是童年和脆弱是生命的象征。牛奶讓我們想起母親的溫柔和愛,因為每個人在我們還是嬰兒的時候,我們都需要母乳來生存。它對哺乳動物和人類都很重要,牛奶裡有人性。牛奶也很容易變質,所以當我們看到新鮮的牛奶時,我們感覺到了“活”的那一刻,我們感覺到了“當下”。我認為同時這也是靜物畫的目的--表現時間。






除了牛奶,塔爾科夫斯基還包括了其他自然的象征,并在場景中加以運用。影片的開場白是一個草地的鏡頭,主角坐在木栅欄上俯瞰着田野。後來有一個鏡頭,男人站在草地上回望着主人公,而風時不時地吹來,把周圍的草吹走。在這一場景中,塔爾科夫斯基利用風的運動,将風投射到草地上,營造出悲傷和懷舊的氣氛。大自然對塔爾科夫斯基非常重要,他說他把大自然和他的母親聯系在一起(Tarkovsky,45)。他在采訪中表達了他對自然重要性的看法:“我們經常把自然從電影中剔除,因為它似乎沒有被選中。我們認為我們才是真正的主角,就排除了它。但我們不是主角,因為我們依賴自然。我們是它進化的結果。我認為,從情感和藝術的角度來看,忽視自然是一種犯罪。最重要的是它是愚蠢的,因為大自然總是給我們真理的感覺”(Tarkovsky, 48)。水和火不斷出現。塔爾科夫斯基有時把他們放在一個shot裡,有時分開。影片開頭有一個場景:下雨的時候,小木屋着火了,大家隻是靜靜看着它在雨中燃燒。水和火的對比創造了超現實和夢般的品質,因為我們通常不覺得它們會同時發生。音效使觀衆既能聽到木柴燃燒的清脆聲音,又能聽到滴水聲,增強了對比和超現實的氣氛。

火可能是passion和夢的象征,因為它是不可預測和無法捕捉的。它具有危險性,但同時也是生存所必需的燃料。
當水和其他物體結合在一起時,它會更多地揭示物體,并給它帶來時間/回憶的質量,因為水總是在變化,流動。它隐含着淨化(靈魂)的含義,因此是純真和純潔的。在影片的結尾,有一個shot是金色的小飾品和碎盤子靜靜躺在一口木井的水底。再次,這像一幅靜物油畫。有了水,那些東西突然看起來就像是片中人物的零散記憶,被暫時擱置一旁,靜靜地在水中閃爍

在一次采訪中,塔爾科夫斯基說:“我相信我可以置身于這種詩意電影的趨勢中,因為我沒有遵循嚴格的叙事發展和邏輯聯系。我不喜歡為主人公的行為找借口。我投身電影的原因之一是我看過太多與電影語言不符的電影。”
“I believe I could be situated within this tendency of poetic cinema, because I don’t follow a strict narrative development and logical connections. I don’t like looking for justifications for the protagonist’s actions. One of the reasons why I became involved in cinema is because I saw too many films that didn’t correspond to what I expected from cinematic language”.( Tarkovsky, 4)
這部電影多麼富有詩意,多麼自由!詩歌發生在每一個鏡頭,但也發生在兩個鏡頭之間的間隔中。是兩個鏡頭相撞擊産生的魔法。第一次看這部電影感覺像是一次自由的漫遊體驗。我不是在尋找任何答案,我不是在試圖理解什麼,我隻是平靜地看着這段由塔爾科夫斯基主導的回憶。
我認為正如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所說的,第一次閱讀詩的感覺才是真實的感覺(Borges,7)。當我第一次看這部電影時,一些鏡頭突然就讓我流淚,例如,在接近尾聲時,影片從俯瞰房子的年輕母親,到她已經衰老的鏡頭。那一刻我所感受到的那種無法用語言形容的震撼和感動的感覺,也許就是詩歌,也是塔爾科夫斯基想用電影語言達到的目的。



sources:
Borges, Jorge Luis., and Calin-Andrei Mihalescu. This Craft of Vers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2.
Tarkovsky, Andrei, and John Gianvito. Andrei Tarkovsky: Interviews. U.P. of Mississippi, 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