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過電影,用半個小時,讀完了任曉雯的原著。
寫得有點出乎意料。
首先與設想中的女作家情感細膩,華彩絢麗,動辄鋪陳一大堆形容詞不同,《陽台上》的文本簡練樸實,甚少描寫心理,主體放在行動和對話上,作者評判和賣弄的金句也沒有,隻把想象中的斷面冷酷地推給你看,之後便不再管。

有些傲然。
其次是,電影居然如此忠于原著,所有的劇情,大部分對白都照搬小說,隻不過因為原作的内容太短,因此把一些伏筆具象化,同時加入了“東方皇帝”這個略顯魔幻的情節。
從電影中,能嗅出一絲敬畏的味道——沒有對作者不敬的意思,但在我看來,恐怕《陽台上》算不得如何的名作,片頭的一句根據任曉雯同名小說改編也沒多少人在意,而小說的容量和文本,由于過于斷裂和高冷,太多的語焉不詳與弦外之音,壓抑下的恩仇和躁動,因此并不适合改編成大家喜聞樂見,希望在電影院裡看到的那種電影。

但是《陽台上》真的就這麼“忠于原著”地編了——不僅是原著的橋段,甚至以上說過的那些“不适合”,一股腦地都放了進來。
對,就是小說中的那種傲然,段落間的斷裂和高冷,以及太多的語焉不詳與弦外之音,整體壓着的節奏和情感,電影都拍出來了。
主角張英雄,一個二十出頭的上海土著。
“上海”,“土著”,加上一點戲劇化的聯想,順理成章就會推導出另一個詞——拆遷。《陽台上》也正是以此為引子,不過和大部人想象中的“一夜暴富”,“夜夜笙歌”不同,主人公張英雄家裡,就一間小房。

房子小到似乎都沒有攝像機的容身之處,人物被框定在窗框,門縫之間。觀衆們隻能是遠遠的窺視,即便是在影院中,聲音也似乎斷斷續續,若隐若現的傳出來。
這使得《陽台上》一開始,對于觀衆就不太友好。自以為能看出些門道,于是總覺得導演是在炫技,而就算沒有此種聯想,逼仄的畫面,也讓人看起來不甚舒服。
而如此的風格,就算沒有讀過小說,看這架勢也基本斷了“一夜暴富”的爽片念想,很明顯,這會是一個生澀且壓抑的展開。

說起來在如今的時代,一線城市的“土著”幾乎都被妖魔化,掌握着話語權的外鄉人在各種可以表達的地方發洩着對于戶口這種古老的隔離制度的不滿。而土著作為此類制度最大的受益人群,自然成為了被集中攻擊的對象。
一夜暴富的拆遷戶,愛吹牛遊手好閑的浪蕩子,精打細算貪便宜又排外的老大媽……幾乎已經成為了大衆對于“土著”們的刻闆印象。而那些幾代都飄蕩在這片土地上的底層“幽靈”,則隐匿在大都市魔幻的背景中。
一臉精明的粉店小老闆遲疑地審視着張英雄,和他說,店裡不招上海人。而作為張英雄也很識趣地“讨價還價”——主動降低自己的薪資要求,順口瞎編了一下上一次工作的履曆。

“土著”身份不僅沒有成為找工作的便利,反而成為了被盤剝的借口。這一點對于很多在北上廣深打拼,萬事俱備,隻欠戶口的中産階級,總有點為之氣結。
但是于身無所長的張英雄們同樣氣結,個中原因卻大為不同:這層身份亮麗光鮮,自己卻并沒有榨取出其中最大價值的能力。
在這一點上,慫慫的張英雄和他那看似嚣張的父親本質上并無不同。作為一個無業遊民,色厲内荏的張肅清也隻有在兒子面前才有些許威嚴。而當面對“拆遷”這種千載難逢的階級躍遷機會時,“朝中無人”的張肅清所能想到和做到的不過是給窗口辦事的塞兩條煙。而看似是“人下人”的搓澡工,卻早就聽到了風聲做好了“飛升”的準備。

老張的氣急攻心最終發作在陸志強來做思想工作之後,但病根早就深埋于他淪為無業遊民卻依然自吹自擂感覺良好的那一刻起。張英雄和他的母親卻隻能把仇人和兇手的頭銜冠在陸志強身上,這既關乎客觀與認知,同時也是一種弱者的心理上的保護機制。
在承認世界險惡和自己無能之間,總是前者比較容易。
“拆遷”之于貧民區的土著,如同古老的“鯉魚跳龍門”的寓言,我們一直以來關注的都是躍過龍門的幾隻錦鯉,而忘了還有黑壓壓一片擋在龍門外的鹹魚。

像張英雄這樣的小鯉魚,能力所及,以及目光所及,隻能到門衛的那個位置,更深一層已經無暇去想,況且仇恨的出口總要具象化,說到底陸志強也不算冤。
所以,敵人,就你了。
所謂的“陽台上”,是陸志強家的,陽台上的景色,是周冬雨飾演的陸珊珊。

“看”是貫穿全片的一個動作。印象最為深刻的,是張英雄剛剛配好眼鏡,踉踉跄跄地走在泥路上,先是用模糊的主觀鏡頭變現其看到的世界,漸漸清晰後,鏡頭後移,出現了張英雄的後腦門,又變成了第三人稱的手持跟拍。
整段情節的叙事性不強,信息量也寥寥,但是——如此地表現配眼鏡後的世界,導演的想法和技法都值得稱道,看到這一段時,不禁想起了河濑直美的《沙羅雙樹》開頭的兩個小孩子的追逐戲。
——然而對于很多觀衆而言,這一段無甚趣味,最大的意義就是“眼暈”。

對于“看”更為顯性的表達是張英雄對于“陽台上”的偷窺,透過一層玻璃,望遠鏡中充滿了暧昧的粉紅色。而在張英雄萌動的幻想中,畫面又變得清晰明亮。關于“性感”的闡釋張猛确實理解獨到,擊穿我這顆直男心的,居然是周冬雨的一次抖肩。
對的,就是張英雄幻想中的那次抖肩,在我看來,算是《陽台上》最為精華的鏡頭。
——然而,如若刻闆地按照考語文做卷子的方式,來讨論“這段劇情表達了什麼意義”,“承載了多少信息量”……恐怕問起來答起來,都會無趣。

《陽台上》的電影,更像是一篇散文,結構松散,篇章間無處不存在着斷裂感,作為主軸的張英雄有些蒼白,相比之下,他身邊的沈重倒是很有些色彩,不過也失之單薄。而像陸珊珊,和陸志強,更隻是為了激勵張英雄成長的功能性人物,幾乎沒有個人華彩的一面。
電影值得稱道的是導演張猛獨具匠心的鏡頭語言,無論是對于“看”這個動作的诠釋,還是對于少年眼中的“缪斯”形象,都令人印象深刻。
前面說了,手持跟拍讓人想起河濑直美,而張英雄和沈重一起坐摩托車在隧道裡的那場戲又讓人想起北野武的《壞孩子的天空》。當然,導演有可能是受到啟發,也有可能是殊途同歸,而我作為觀衆,隻是瞎聯想和胡亂揣測。
大緻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