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閑言再尖酸,給他妒忌多點,

因世上的至愛,是不計較條件。

                            ——陳奕迅《無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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閉上眼

《逆光飛翔》是太溫柔的一部電影。

最開場時,裕翔的妹妹興緻勃勃地提議,不然我們閉上眼猜下一輛車是什麼好啦。

說完,她便率先閉上了眼。

而被她牽着的裕翔,愣愣地側過頭,失焦的雙眼有些茫然地眨了又眨,最終才緩之又緩地,閉上了眼。

裕翔,是一個盲人。

從出生起,他的世界便沒有顔色,隻有很微弱的光感。

裕翔的媽媽當年聽到醫生說裕翔看不到的時候,曾經無比驚慌又絕望地問:

“我們怎麼可能知道要怎麼去照顧眼睛看不見的小孩?”

而這之後的許多年裡,她卻如有神助一般的,什麼都知道。

上樓梯的時候,她知道怎樣隻用一隻手提起碩大繁重的行李,好用另一隻手來扶住裕翔。

在食堂點菜的時候,她會探着頭,在裕翔耳邊小聲地報每一道菜的名字,也會在開飯前握着他的筷子來幫他辨認每道菜的方位。

她知道走廊柱子間有幾步路,一層樓梯間有多少台階,知道手觸到哪一塊凹凸不平的青石闆就要右轉了,也知道撫摸過多少根榕樹粗糙堅毅的樹幹,便能走到琴房。

無數個日日夜夜裡面,她始終都知道,如何把裕翔照顧得妥帖而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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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久的回護

也或者,不止是照顧吧。

她會把裕翔沒有洗幹淨的衣服悄悄拿出來重新洗過,洗的時候,特意将水流調小,動作放緩,裕翔問起時,隻告訴他,她在洗手。

也會在離開裕翔寝室下意識想要關燈的瞬間,回過頭看着裕翔,悄悄縮回手,為他留下視野中一片淡而又淡的光。

沉沉暗夜裡,一盞燈的亮與暗,對裕翔而言,其差别微乎其微。

但她仍舊情不自禁地,想要為他做多一點,再多一點。

就像他第一次面對黑暗一樣,想為他保留一點點光,像他第一次遭遇挫敗一樣,想同他講,你其實已經做的很好了。

一盞微亮的燈與潺潺流水背後,是她在笨拙而小心翼翼地,回護着他的自尊與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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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為你喝彩

也會有那樣一些時候,她不再回護着他。

在裕翔考上大學時,鄰居曾擔心地問“他可以麼?”,是她第一個開口:“那也沒有辦法的,他總要學着自己生活的。”

在裕翔嘗試記憶走到琴房的路線時,也是她同他講:“你自己試一試好不好”,眼神裡是分明的不放心,卻率先放開了手。

而在整個影片裡,她難得有些嚴厲的時刻,是在裕翔幫她按摩的時候。

她有些着急地告誡他:“你不要幫别人按摩。你的手是用來彈鋼琴的,不是用來按摩的。”

在世俗意義上來看,甚至于或許在她自己心裡面,讓裕翔成為一個按摩師或許都是更合情理,更輕松而安全穩妥的生活選擇。

而按照裕翔自己的喜好,去努力成為一個或許他最終也成為不了的鋼琴師,則更像是一個太奢侈的美夢,她的孩子要因此吃更多的苦頭,受更深的挫敗。

因而,我一開始其實是很疑惑的。

疑惑于,那個一再鞠躬來拜托室友留心關照裕翔,連他沒洗好一件衣服都不忍同他講的,謹小慎微地回護着他的媽媽,是如何說服着自己,去始終支持着他,做旁人眼中認定是錯的選擇,過可能更辛苦的生活。

是怎樣說服自己,放開始終回護着他的那雙手,讓他去受傷,去失意,去跌倒,去犯錯,去磕磕絆絆頭破血流,撞到南牆再撞破南牆地往前走。

萬般愛裡面,或許這才是最難的一點吧。

在我長到足夠大的時候,我終于開始漸漸懂得,對于父母而言,要放開手,是多麼難的一件事。

要看着那個曾被她們手牽手帶入這塵世的不過幾斤重的小家夥,那個曾經趴着爬着跪着攥着他們手才能勉強站起來,跟着他們的腳步才敢搖搖晃晃地向前走的孩童,去獨自和這世界交手。

去直面人世間不清不白不公不正的人與事的恫吓和欺辱,也承受命運風雷雨雪地動山搖般無常多變的揉碾與掠奪。

想來,又怎麼會不擔心呢?

天下萬千父母,大抵都抱持着這樣的一顆心吧。對于自己的孩子,時時刻刻,總是不知道要如何才是最好。

總還是想要用盡全力地,再幫他多做一點點。替他把能夠抵擋都抵擋,不能抵擋的都規避,實在避無可避的那些,也祈禱着神袛能夠更偏愛他一點。

而愛裡面最動人的,或許恰恰是忍心放下不忍心,也不再苦于如何才能讓他不受苦,緩緩放開曾經緊握的雙手,敦促着也鼓勵着他,去更多地嘗試,去經曆他自己的人生。

支持着他,縱使要跌跌撞撞起起伏伏受盡苦與累,也讓他去選擇他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而不是世俗希望他擁有的,甚至不是那個在自己看來更安穩平順的,更好的生活。

是明明白白地了解着,縱然此刻與他再依賴着,親昵着,他也有自己想要成為的形狀,有想窮盡一生想去做的事,去成為的人。

讓他在成為她的骨中骨,血中血之前,首先,能夠自在地,成為他自己。

看電影的時候,我時常被那一對母子并肩攜手向前的身影所感動,他們的步伐一緻,甚至連步幅都幾近相同,那是隻有漫漫歲月才能淘洗淬煉出的默契。

但我印象最深的,仍舊是那雙緩緩放開的手,和那個站在緩步向前的孩子身後,悄悄紅着眼微笑的媽媽。

放手其實隻需要一瞬間的。

但在經年累月的握住和果斷決絕的放手之間,那些無法言述的掙紮與思慮,是一個母親所給出的,最動人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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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笑了,所以我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