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來到美國,為了拯救彼此。”
作者:Enlightening
首發:陀螺電影
自從在2018年獲得金球獎最佳音樂/喜劇片提名的《摘金奇緣》(Crazy Rich Asians)以來,我們驚喜地看到亞裔主導的電影在好萊塢獲得了更多的呈現和認可,《别告訴她》(The Farewell)雖然并未獲得奧斯卡的提名,但其極高的媒體和大衆口碑以及在獨立電影獎項的橫掃使其成為好萊塢亞裔電影的裡程碑之作。這需要歸功于新一代亞裔導演們的努力——他們是好萊塢的“千禧一代”,在00年前後進入電影學院學習,并在近年來開始被制片商和電影市場所青睐,無論是朱浩偉、王子逸還是鄭一朔,他們的父母都是從東亞來到美國的移民,作為1.5代移民(出生于母國,小時候跟随父母來到美國并在美國上學)或二代移民(出生于美國,父母在孩子出生前移民至美國),他們擁有着如此特别的成長體驗:父母和長輩在家中依然說着母語,而在學校他們卻接受着英語教育。與語言的錯位相伴的還有文化的殊異,保守的東亞家庭文化和強調自由獨立的美國現代價值之間時常沖突,他們便在這種語言和文化的斷裂中長大。
導演鄭一朔成長于阿肯色州農村地區的一個小型農場,他考上了耶魯大學并主修生态學,他在大四時從醫學院辍學并轉學至猶他大學的電影制作專業,他于2004年獲得了MFA學位。《米納裡》便是這樣一部電影,改編自導演的童年經曆,鄭一朔用飽含深情的筆觸和鏡頭講述了他的父母作為第一代移民的掙紮、辛酸和喜悅。
同為大獲成功的小成本獨立電影,如果說趙婷的《無依之地》用一種孤獨的語調傳達了有關遊牧民的後現代哲學,那麼柔光的、暖色調的、設定在裡根時代的《米納裡》則有着更加積極蓬勃的基調,東亞移民們從貧窮的母國來到大洋彼岸的燈塔國,他們為美國夢的叙事所吸引和裹挾,向往着新生活并為之拼盡全力。
但是,屬于東亞的憂傷并未因為地理空間的遷徙而消散。《米納裡》講述了一個心碎而溫暖的家庭故事,在80年代,一對從韓國移民至美國的夫婦Jacob(史蒂文·元飾)和Monica(韓藝璃飾)從西海岸的加州搬到了美國中部的阿肯色州,Jacob決心要在買下的土地上經營農場,他和鄰居Paul(威爾·帕頓飾)共同種植農作物;Monica并不習慣于阿肯色州的生活,為此她的母親Soonja從韓國搬至他們的房車與之同住,Soonja帶着患有先天心髒病的孫子David到離家不遠的一條溪邊種下了水芹菜;而眼看着農作物收獲并即将出售,年邁的Soonja不幸中風,夫婦二人的婚姻也因種種矛盾的積累而瀕臨破裂,然而在一場意外的大火将農倉焚為灰燼後,幸存的夫婦倆開始重建他們的生活,當Jacob帶着兒子David來到小溪邊時,他們發現水芹菜已經蔥蔥郁郁。
《米納裡》的故事并不跌宕,電影的大多數時間都是對全家人相處細節的展示,如在家中做飯、交流、洗漱,在農場種植、灌溉等等。《米納裡》生活流的叙事搭建起電影欲圖表現的“真實”及其與現代性的關聯:與充滿時間技術的現代社會/都市生活相比,前現代的農村地區的時間卻是圍繞紀念日或節慶所構成的公共時間,除了Monica攜全家去教堂做禮拜并且在回程時總是會看到背着十字架行走的Paul,電影的時間始終是模糊的、缺少标記的,這既反映了正常的記憶與遺忘機制,即導演對童年經曆回憶的片段化;同時也通過這種“無事件境”式的叙事模式以凸顯傳統和現代的張力——與現代化的美國形成截然對比,在阿肯色州這個與世隔絕的農場中,停水斷電是常事,甚至生活垃圾都隻能通過焚燒來處理,當鄭一朔試圖理解父母作為一代移民的憂傷情緒并用影像的方式傳達給觀衆時,他無意用分立的、有着明确時間裡程的事件來完成,電影中彌散着的喜悅與悲傷,也正是在這些不具特别的意義生産性的生活流段落中緩緩醞釀。
《米納裡》的成功不僅僅在于鄭一朔樸實而真情的劇作,其視聽體系的構建同樣是近年來美國獨立電影的标杆。《米納裡》的主視點在影片的第一個段落便被确定:畫面漸漸變亮,鏡頭先是對準尚年幼的David,接下來的一組鏡頭則全部是模拟David主觀視點的鏡頭;而在David睡着後,銀幕時間被壓縮,轉眼間全家已經抵達他們買下的土地和居住的移動房屋。與《無依之地》标志性的長鏡頭——中景鏡頭從側後方跟拍弗恩穿過汽車營地,并實現對她前方無垠的沙漠的縱深調度——進行對比,《米納裡》有多個段落通過銀幕人物和攝影機的“彙合”,即在人物向攝影機走動的同時攝影機也緩慢向人物靠近,這種鏡頭運動方式營造了某種積極的親和感,觀衆仿佛被邀請與人物進行近距離的對話,這種通過場面調度達成的觀衆與銀幕人物的親密讓《米納裡》有了更豐盈的共情空間。
值得特别關注的是,《米納裡》的配樂由新生代配樂師埃米爾·莫塞利(Emile Mosseri)譜曲,雖然年僅35歲的莫塞利尚未獲得過奧斯卡和艾美獎的提名,但是其近年來的作品已經足以證明他将是未來幾十年好萊塢最重要的配樂師之一。
他開始為電影和影視劇制作原創配樂尚隻有三年,卻已經憑借《舊金山的最後一個黑人》《歸途》《億萬富翁》和《米納裡》的出色發揮為美國獨立電影配樂注入了新的靈魂,莫塞利所創作的配樂風格多變,善于創作以弦樂為基調、交替使用鋼琴強弱音踏闆和人聲獨唱/合唱作為主旋律的配樂,莫塞利往往會為脍炙人口的歌曲重寫伴奏,如《舊金山的最後一個黑人》中的《San Francisco》和《億萬富翁》中的《Mr. Lonely》,由莫塞利重新創作的伴奏往往會以配樂的形式預先出現在影片中,片尾則是完整的翻唱歌曲,由此構成影片音樂的呼應與回環。
于是,和王子逸寫給奶奶的家書一樣,《米納裡》再次向我們證明,最私人的經驗恰恰蘊藏着最普世的力量,樸實無華,情真動人。那些遠赴重洋來到美國的移民,拼盡全力、近乎固執地為屬于他們的美國夢而奮鬥,他們将米納裡的生存哲學深谙于心——水芹菜,即便被随意地播種在異國的溪邊,它們依然奮力生長着,生生不息。那首沒有旋律的歌謠也将在移民的家庭世代傳唱:
“米納裡,棒棒哒。棒棒哒,米納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