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藏芒康,一個普通的藏民家庭裡,一家七口在辛苦勞作一天後,圍坐在火爐旁,吃着糌粑,喝着酥油茶。

“叔叔年齡也比較大了,他一直想去拉薩。我想好了,過完年就帶他出去,家裡就你們,能行吧?”一個皮膚黝黑的中年男人,一邊捏着碗裡的糌粑,一邊慢慢悠悠地說。

“好” 、“行”  坐在對面的中年婦女,皮膚同樣黝黑,烏黑油亮的辮子用紅繩纏着,在頭上盤了一個圈。她低着頭回答。其他人,均默不作聲。

這是電影“岡仁波齊”放映到第八分鐘時,出現的一段家庭對話。在那之前,則是中年男人那年近古稀的叔叔,一邊在山坡上放牛,一邊往火堆裡添柴,一邊跟同村的老人聊天。

他說:“他的夢想,就是在有生之年,能出趟遠門”。“朝聖”無疑是唯一的圓夢之行——為了他年紀輕輕就死去的哥哥,也為了他自己。同村的老人,則表示支持。

這個消息,像一陣疾風,瞬時刮遍了整個村落。有戶藏民幾年前修房子時,不小心死了兩個工人,賠了許多錢财,還是覺得不安,于是決定讓兒子也跟着去,以獲得内心的安甯。

有戶藏民,是村裡的屠夫,殺了一輩子的牛,每次殺完後都覺得自己罪孽深重,因此常年用酒精來麻痹自己。這次也想通過朝聖,來減輕罪孽,獲得救贖。

還有戶藏民,他家兒子今年屬馬。據說:今年是神山“岡仁波齊”的本命年,于是就讓兒子也去”。其餘幾個,沒有以上種種訴求,全然為了成全内心的信仰。

這支隊伍,沒幾天就組建好了,總共十一位成員。這其中就包括一位孕婦和一位小女孩。看到這裡,我腦子裡冒出無數個問号:孕婦也要匍匐叩拜嗎?她一路上怎麼堅持得下來?她在半路上生了小孩怎麼辦?還有那個小女孩,不用上學嗎?

我是一個漢人,理所當然按照自己的生活閱曆來揣度别人。其實,後面的事實證明,他們根本就沒有這些顧慮。如果有,根本就不會去。

隻見男人們把帳篷、衣服、鞋子、被褥,水壺、鍋鍋竈竈以及各種吃食,整整齊齊地碼在三輪車上。領頭的是“叔叔”,他手持轉經筒,口裡念念有詞,轉經筒在力的作用下,不停地轉動。其餘八人,則接随其後。隊伍的末端,是那輛滿載物資的三輪車。車把手被牢牢握在司機手裡,車子跟在人群後面,緩緩朝前移動。

這支年齡跨度較大的隊伍,隊員皆身系磕頭用的羊皮圍裙,雙手套着“木闆”手套,在親友們的目送下,開啟了這段二千五百公裡,從芒康到布達拉宮,再從布達拉宮到岡仁波齊的朝聖之路。

隻見他們每走三步就要叩響手裡的“木闆”,每走九步就要匍匐在地,零距離地貼緊腳下的土地。正所謂三步一拜,九步一叩首。衆人懷揣一顆虔誠的心,一步一步,在内心的召喚下,向着雪域聖地前行。

318國道上,車來車往。他們靠近路的最右側,磕着長頭。一天下來,磕了二十公裡。額頭嗑起了包,手肘和膝蓋處,酸軟疼痛。夜幕下,他們選好了臨時栖息地,搭好帳篷,開始汲水燒飯。而後,一群人圍坐在一起,吃着簡單的晚餐。說起身體上的種種不适,言語裡沒有抱怨,不過是交流一下心得體會。不一會兒,在蔚藍的穹頂之下,就傳出了綿密的誦經聲……

...
圖片發自簡書App


一天,一星期,一個月,三個月,半年,一年……他們在路上,無懼呼嘯而過的汽車;無懼簌簌而下的鵝毛大雪;無懼腳下的水塘泥坑;無懼山頂滾落的岩石;無懼來自肉體的傷痛,甚至死亡。眼裡隻有一條路——那條路直直地通往神聖的殿堂。

在我看來,西藏的美,美在湛藍的天幕、潔白的雲朵、如緞面般光滑的草地、散落的“黑珍珠”、連綿不斷的雪山、咆哮的怒江之水,以及美得不可方物的羊卓雍錯,等等等等……但是,這隻是我眼裡的西藏,以一個遊客的視角,迷戀着山水的皮相。然而,住在西藏腹地的人們,一心追尋的,是西藏的“靈魂”。

最後,他們曆經一千二百公裡的長途跋涉,終于,終于來到了拉薩,來到了布達拉宮腳下。這座依山壘砌的宏偉建築,是寺廟?是宮殿?是城堡?不,不,不。它集萬千寵愛于一身,是三者的結合體。曆經十四世達賴喇嘛。是當之無愧的雪域至尊,是藏民的精神圖騰,是“神”的化身!

那份喜悅,不會讓人發狂,但是卻很有力量。透過身上灰撲撲的衣裳,髒兮兮的頭發,磨破的鞋底,額頭上的包塊,皮膚上新添的一道皺褶。靜靜仰望,雙手合十,虔誠跪拜,念念有詞。最後,他們在旅館裡撣去一路風塵,才發現精神越發富足,内心越發純淨。

他們從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出發,曆經春花、秋月、夏風、冬雪。有時,一天下來就可經曆這四個季節。但是惡劣的自然環境,跟内心堅定的信仰比起來,根本不算什麼。

在那期間,孕婦在一家醫院生了小孩,小孩出生後,被安放在三輪車上。剛生完孩子的她,又回到了隊伍裡,磕起了長頭。那股超乎尋常的毅力,讓我佩服。還有那個小女孩,從頭到尾都跟着父母默默地磕頭,堅強得另人心疼。要是我的女兒,我一定不舍得讓她這樣,雖然我也懂得。

在那期間,在距拉薩市一百多公裡處,他們那輛滿載物資的三輪車,在一場交通事故中,車頭受傷,提前報廢。餘下的路,是他們幾個輪流推着那輛車,在山路上艱難前行。

最後,他們憑着頑強的毅力,把車子推到了拉薩。但是,拉薩并不是他們此行的唯一目的地。他們在拉薩稍做休頓,掙足了盤餐後,又接着去朝聖了神山——岡仁波齊。“叔叔”拜過了終年雲霧缭繞的神山後,就長眠在了它的腳下。此時,神鷹在山頂盤旋,喇嘛在為他誦經。他看不到,也聽不到了。但是他應該走得很安詳,因為現在的他,了無遺憾。

這群人一路走來,經曆着生、經曆着老、經曆病痛、經曆死亡。可是活着的人,還得繼續前行。繼續着這場向死而生,向生而死的朝聖之路……


...
圖片發自簡書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