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言

很久沒有看到這麼好的中國電影,郝蕾果然是電影質量的保障。

說它好,是因為在當今國内的影視審查制度限制下,它還能竭盡所能做到 “直面慘淡的人生和淋漓的鮮血”,五分給勇氣,三分給表達。

這部電影可能會讓很多人不舒服,既沒有跌宕起伏的情節,又含有不少超現實的意象和隐喻,并且像解剖刀一樣,還會觸碰很多人的傷疤或者軟肋,剖開給你看。

這卻恰恰構成我推薦這部的理由:在這個時代,說真話太可貴了。

對于這種題材,我覺得根本不需要額外的技法來添彩,隻要紀實,不煽情不美化不掩飾,就會出彩。

網上大部分影評把重點放在了中國式親子關系和原生家庭上,導演和演員接受采訪也是着重談親子關系。在華語電影中,這種表現親人間 “他人即地獄 ”的“存在主義”式的困境少之又少,能如實的展現代際迫害,這在我看來已經很了不起。

國内大部分描繪原生家庭的影視題材,往往為了政治正确,在結尾突然開始強調血緣親情,刻意去制造和解和原諒,回歸到主旋律上,最後皆大歡喜,一切無恙。但劇中人物往往因此内在性格邏輯四分五裂,每次看完結局感覺就像生吞了一隻蒼蠅。

話說回來,導演還隐晦的表達了另一個層次,這個層次是充滿政治批判隐喻的。與其說電影的立意是女性主義或者是家庭關系,莫若說導演更想表現的是兩代人之間因為價值觀而形成的沖突和撕裂,這裡的母女關系也是用來隐喻國家和人民的關系的載體和手段。

母女關系和國家和人民的關系,這兩者在方方面面有着巨大的相似性,關系中産生的感受也高度類似。關系出現問題時,服從的一方都會感受到一種無力的疼痛感,猶如一根隐形的針深深刺入皮膚,而外人是看不見,也不能理解到的痛。

片中郝蕾把手插進仙人掌的那種刺痛或能類其一二,生活裡全是難以言說的,拔不出來的刺。

兩個層面我都想談談。

1 親子關系

你和你母親的關系,決定你和世界的關系。

幸運的人一生都在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

每每談到原生家庭時,就有人會拿出這兩句已經被用爛的話,這兩句話能流傳如此之廣,也是因為大部分人在其中找到了認同和共鳴。我相信看電影時,很多人或多或少能從郭建波和郭婉婷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

電影裡的場景是我們太熟悉、太典型的中國式家庭倫理。影片中男性角色的缺失,祖孫三代女性構成的失衡家庭,逼仄狹小,沒有任何私人空間的房子,更加劇了三代人之間折磨和糾纏。

劇中的姥姥紀明岚既是受害者也是施暴者,她承受着她自己的母親自私和親情勒索。

她把省下的細糧寄給母親,自己餓到暈倒,她母親還問她:“為什麼不寄錢回來?”

紀明岚在她的原生家庭是那個值得同情的受害者——不知感恩的母親,以及她口中丈夫的各種變态行為,聚集成不堪的過往。

但如同很多人一樣,紀明岚将世界對她的惡意,她對世界的控訴轉身施于自己的女兒身上,她自己無法消解,也沒有别的人可以宣洩。

這是一個惡性死循環。

她将原生家庭給她的烙印像接力一樣傳給了她的女兒。她将對配偶恨意轉嫁到擁有配偶血緣和姓氏的孩子身上,孩子的出生于她是對自己的懲罰。

紀明岚的控制欲在影片很多方面都有體現,比如燒掉女兒保留的小時候的物件,比如怕女兒搶走了孫女對她的愛,就挑撥離間,告訴孫女你媽媽小時候曾經想打掉你,這些都很明顯,一眼能看出。

還有一些不易察覺的小細節,比如紀明岚老同學自殺了,她開始朝郭建波發洩,剛開始我以為隻是因為她作為社區工作的骨幹,不願負面消息被報道,認為文章是女兒寫的,這是和女兒意識形态上的沖突。

又看了一遍,發現不止如此,更深一層的心理活動,是她發現,她自認為與老同學親密無間的關系其實并不如她想象的那麼近。她安排老同學去廟裡住,受法師照料,自以為這是對老同學最好的照顧,但是王阿姨生命最後一刻并沒有找她傾訴,而郭建波的一句,她(指王阿姨)說她不想去廟裡。則徹底讓母親炸毛。

她一下子失去了對人際關系的掌控感,她感受到了背叛,女兒嘴裡陌生的信息拆穿了她的虛僞,對她的地位和試圖經營的“好人”人設進行了質疑和挑釁。

紀明岚佛教徒的設定在片中有一絲反諷的意味: 嘴上天天念叨放生和舍己為人,在家庭中卻另一幅面孔。在外有多慈祥,在家庭就有多兇狠。

紀明岚所認為感受到的佛陀的‘慈悲’很大程度上都是一種自我感動。她也通過放生和各種社區活動,醉心于自己創造的個人形象。對王阿姨的照顧,也是她表現自己熱心善良的一種手段。但這種善,并沒有真正的同理心作為基礎,是一種流于形式的僞善,是一種鄉願罷了。

我看到關于《春潮》大量的評論都是看完影片後感同身受,描述自己的原生家庭的。

如此之多,多到驚人的地步。

有個女孩講她和她媽媽的關系,單親家庭,她充分理解她媽媽的一個人帶她的苦,難,和怨氣,他媽媽日積月累的傷痛自己無法肩負,直接爆炸沖擊到她的身上。但她也實在無力承受她媽媽多年的暴躁脾氣,不斷靠打擊她而獲得的掌控感,言語暴力裡的蕩婦羞辱,身體羞辱,和各種精神勒索。這是一個無解的困境,她無法怪母親,但因為血緣親情,她也無法從傷害中全身而退,隻能逆來順受。

現實生活中有很多中國式親情捆綁都符合這個代際創傷的困境,在孝道的道德壓力下, 你不服從,就傷害了父母,服從,又傷害了自己。

衆多展現家庭矛盾的劇本,一般會讓矛盾激化,以達到叙事上的高潮,增加劇情張力。但劇中的家庭矛盾并不是通過争吵來體現的,觀衆看不到歇斯底裡的 “撕逼”,取而代之的是深淵般的沉默和死亡般的壓抑。沉默和隐忍下面是暗潮湧動,翻騰不息的情緒。

建波從不會跟母親争執,遇上排山倒海的诋毀和謾罵,她以沉默和隐忍處理,長期與母親的相處經驗告訴她,即使溝通也會毫無用處,她已經徹底放棄了對這段關系的補救。同樣,當郭建波有怒火時,姥姥紀明岚也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冷暴力才是家庭關系最可怕的一種,能吵起來,往往意味着還在進行溝通,盡管不是最有效的溝通。而且,我現在倒發現,有時親人間的沖突是無法避免的,不需要自動賦予自己負罪感和道德壓力,回避和一味隐忍也未必更有效,也許坐下來好好溝通對大部分中國家庭模式并不實用,不如吵一架,大聲說不,讓積壓的情緒宣洩掉,讓對方聽到自己的想法更簡單直接。

無論是親密關系,還是親子關系,本質是個權力結構的單位,當吵架時,這個不平衡權利在某一瞬間是平衡的。記得看一期蔣方舟的采訪,她說“吵架是我給媽媽的特權”,現在回味這句話,方得其中三味。

劇中郭建波和母親劍拔弩張的冷暴力反而更凸顯母女關系已經積重難返,到了崩壞的實質,母女間要經曆了多少火山噴發,才形成我們現在看到靜默一片的死寂。

郭建波的反抗都是無聲的,比如把煙掐滅在母親曬的蘿蔔片上,比如故意弄壞水管趕走外人,但這類反抗其實都不值得一提,郭建波在影片中的種種表現,顯示出她已經到了不惜犧牲自己和自毀,“為了反抗而反抗”的地步。

她對紀實新聞工作的熱忱,是對母親思想和意識形态的一種無聲的抗議;她人到中年,既不相親,也沒有自己房子,凡是母親期望她做的事,她都在以一種消極的姿态對抗-我讓自己過得不好就是為了不讓你舒服。

這一招特别管用,對母親最大的懲罰,就是在漫長的歲月裡讓母親對她的所有詛咒一一應驗,貧窮,孤獨,孤兒寡母,疾病纏身,通過這種方式持久而殘忍的對峙,直到有一方崩塌。

郭建波在母親病床前的獨白是整部片子的點睛之筆,也是展現郝蕾演技的高光時刻。

好安靜啊,你安靜了這個世界就安靜了,就讓我們這麼安靜的呆一會吧。

如果你醒來一定會咒罵我,用最肮髒最惡毒的語言來咒罵我。

這一大段八分鐘的獨白,是郭建波多年來内心反複排練的話語,是對母親的,對自己的情感宣洩。但這時紀明岚已經昏迷不醒,我甚至懷疑母親已經去世,因為一直在哔哔作響的呼吸機沒了動靜,隻剩下她和随着母親一起安靜下來的城市。

所以母親到底也沒有聽到郭建波對她的控告, 那個安詳溫柔的母親,不過是投射在玻璃上的“映像”, 是郭建波想象中耐心聆聽的母親。她對着窗戶,審判着她母親的時候,也映射着她自己的臉。

母女是互為鏡相的,反抗母親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帶着對方的印記,帶着母親留下的陰影,與自己作鬥争。

2 國家和個體的關系

這一層關系影片找了兩個切入點,一個寫實,用母女實際的代際沖突來反應可能是曆史上差異最大的兩代人的意識形态對立,時代對個體的影響也從側面展現出來。第二個是隐喻,用母女關系作為類比來隐喻國家和個體的關系。

紀明岚是十年動蕩的受害者,她因為未婚先孕被檢舉批鬥,随後自己也變成舉報者,檢舉揭發自己的丈夫。那個年代在她身上留下的傷痕和烙印随處可見,揮之不去。

但有意思的是,姥姥經受過那個年代的迫害和洗禮,卻在這個年代歌頌和贊揚。這是忘掉傷痕的一種生存手段,還是翻身上位後的變本加厲,其心不可究也。

郝蕾的獨白,讓劇中父親變成了一個羅生門,真實的父親的到底是什麼樣的,觀衆不得而知,但觀衆一定會懷疑母親之前言語的真實性。

劇中通過女兒和母親對父親的兩種完全不同的形象的描述,隐晦的指出,在那種年代,舉報材料裡可能會有多少杜撰,杜撰可以荒謬離譜到什麼地步。

郭建波社會新聞記者和紀明岚社區街道辦的領導的角色設定和紀明岚文革的遭遇設定不是閑筆,我甚至覺得影片的政治性隐喻和關聯過于明顯,人物角色的符号性過于刻意。母女關系,國家與個體之間的關系,這兩種關系在導演那裡具有異質同構性,所以,影片通過很多對話和劇本設定将兩者有機地連接。

紀明岚的日常是舉辦社區活動,宣揚正能量,組織居民唱紅歌;紀明岚的調查記者日常則是冒着各種風險揭露社會的弊端,享受與情人堕落而快樂的時光;紀明蘭桌子上擺的是觀音和佛像,而郭建波桌子上擺的是法國女哲學家西蒙娜·薇依( Simone Weil )的照片。

這種鮮明的反差凸顯出母女間不可調和的觀念差異和由此衍生出的沖突,母女倆的符号性由此建立。

西蒙娜西蒙娜·薇依的照片

有兩場飯桌戲。一個是姥姥和外孫女的對話,外孫女小聲嘀咕姥姥,紀明岚說,“你們吃我的,喝我的,你還要罵我?那你在這幹嘛,你走啊……

另一個場景,當老周誇郭建波寫的社會新聞,贊歎記者批判的良心,紀明岚馬上接茬唱反調:“你拿這國家的工資,吃着國家的糧,還要批評揭露,那不等于是我養你,你還罵我?你要罵可以,有本事你走,你去國外罵!”

兩場飯桌戲相互呼應,無縫銜接。

一方面展現了真實生活中作為姥姥和媽媽的紀明岚在家中的絕對主導和權威的地位,要麼服從,要麼消失。

另一方面隐射了紀明岚所代表的一種強權和專制的意識形态,對外影響着輿論和外界評價。她的話裡有個以一貫之的,我們很熟悉的恩惠邏輯,就是:

好女兒=乖巧聽話和服從

正能量和愛國=歌頌贊揚,不批評社會

兩者悚然相似!

記得早年讀南懷瑾的《論語别裁》,印象最深的一句,作為傳統文化的高度擁護者,南老說,西方文化自稱是十字架的文化,但這個十字架是秃頭的,因為西方人更關心下一代,上一代父母,兄弟,姊妹都不管了。我當時深以為然,十幾年後再回頭看這些東西,卻有了很多不同的想法。

如果西方的文化是秃頭的十字架,那我們的文化是什麼?

我們沒有十字架,我們的文化是一個以長幼尊卑的倫理結構建造而成的金字塔。

在家庭關系中,小輩對于長輩的無條件孝順和服從是天經地義;在國家和個體的關系中,公民對國家意志的絕對服從也是理所當然。一旦試圖反對,在文化道德層面就自動成為被譴責的對象。

如果站在這個層面看,那郭建波與台灣來的男人的相戀和激情戲似乎也可以被理解成一種意識形态的隐喻,郭這個姓也讓人尋味,這裡因為某些原因就不展開講了。

郭建波,她愛她媽媽紀明岚,也愛着自己的祖國母親,但兩個母親和她的關系都複雜且讓她痛苦,一種了解對方苦衷但又因為立場而無法和解的痛苦。

結語

除掉紀實的部分,《春潮》用了很多超現實的意象和象征,比如郭建波夢境中母親變成了被捆住四肢的羊,長頸鹿的意象,紅衣服女人的寓意,很多文章都有展開,我就不贅述了。盡管很多手法有些生澀和刻意,但這不妨礙《春潮》是一部好電影。

這裡主要想講一下水的意象和讓很多人摸不着頭腦的影片結尾。

這個水可以是初破的羊水,也可以是月經的初潮;可以是愛欲的釋放,也可以是堅冰的消融,它代表了一種女性化的血緣生命之水,連接着祖孫三人,一代一代延續下去。

影片最後,孫女郭婉婷順着這股流動的水,來到河裡,步入水中央嬉戲,宛如回到了母體子宮羊水中,回到原始的,最初的快樂。

但是這個水也是從建築内部溢出的水,下水管堵塞或者爆裂,是不潔的,肮髒的,建築在這裡可以隐喻家庭,也可以隐喻國家,似乎在引申家庭關系或者社會層面暗潮洶湧的危機。

這個水代表着意識形态,象征獨立、自由和欲望,沖破桎梏,流入江河。

《春潮》裡的核心母女矛盾直到影片結束也沒有以中國式血濃于水的方式和解,價值觀沖突也沒有消弭,但象征生命重生、自由意志和溝通的春潮也流淌到了醫院的病床前,似乎意味着某種意義上的消融。

也許導演是在探索非此即彼的二元邏輯外一種可能性。人與人之間有愛就能和解嗎?

在現實當中這很可能是個僞命題。

家庭關系,個人與世界的關系,不同的話語體系,不是所有關系都能和解,也不是所有關系都需要和解,母女倆無法跨入同一條曆史河流,要跳脫宿命,最需要和解的人還是自己。

春潮之後,野渡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