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籍裡的中國》是我比較關注的一個電視欄目,雖然現在隻播出了兩期。作為一個古典文化愛好者,我肯定會追下去。
第一期播出之後,我和很多朋友都在猜測第二集會播出什麼。我猜應該是《詩經》,“詩書”嘛!也有人猜是《論語》。待到播出之際赫然發現,居然是《天工開物》!

這個選題,起初覺得有些意外。雖然上過中學的人都知道宋應星、知道《天工開物》,但這畢竟不是擁有廣大受衆的作品。想想我們身邊的人,說起古籍,多半會表示要讀讀《詩經》,讀讀《論語》。聽說過有誰準備讀《天工開物》的嗎?——當然,要排除李子柒,建議她好好讀讀,可以做一些複古的食品。
不過,細思之下,在這個時代,在這個時間節點,對于國家級的電視台來說,出一期科技類的典籍,是再也合适不過了。
“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鼈”,近年來我們的科技發展成就,足以傲世群雄。2020年,是一個重要的分水嶺,東風起碼和西風打個平手。正如在《天工開物》這一集中,編劇腦洞了明末科學家和當代神農“袁隆平”的握手,也讓他見識了今人如何登上天宮、潛入龍宮。
正是舉國上下士氣高昂之際,這樣一期節目符合央媒身份。

創意雖好,但也有幾處如骨鲠在喉,不得不說。
宋應星是大科學家,但不會有知縣上門感謝
宋應星(1587—1661年),字長庚,江西奉新縣宋埠鎮牌樓村人。
宋應星少時聰慧。萬曆四十三年(公元1615年),宋應星與兄宋應昇赴省城南昌參加鄉試。在一萬多名考生中,28歲的宋應星考取全省第三名舉人,其兄名列第六。奉新縣諸生中隻有他們兄弟中舉,故稱“奉新二宋”。

但這一次得意,似乎用盡了他一生的好運。從 30 歲至45 歲宋應星,連續六次進京參加會試,均告失敗,最終絕意仕進。
失之東隅,得之桑榆。進京趕考,也讓他見聞大增。他說:“為方萬裡中,何事何物不可聞?”随年齡和社會閱曆的增長,他的思想認識和知識結構發生了變化,與科舉制度漸行漸遠。他鄙棄那些“知其味而忘其源”的“纨绔子弟”與“經士之家”,注重搜集實踐知識。
崇祯八年(1635年),48歲的宋應星任江西省袁州府分宜縣學教谕,負責教授生員,是未入流的教職人員。這個職位,他呆了4年(1635—1638年)。這是他一生最重要的階段,他的主要著作都發表于此期間,包括《天工開物》。他在《序》中描寫這段情況時說:
“傷哉貧也!欲購奇考證,而乞洛下之資,欲招緻同人,商略赝真,而缺陳思之館。”(想加以驗證而無錢,想與同人們讨論真僞而無場館),隻得“炊燈具(備)草”,日夜寫書,但“丐大業文人,棄擲案頭,此書于功名進取毫不相關也。”

他的哥哥仕途發展倒是好一些。崇祯四年(1631年),宋應昇由吏部铨選任浙江桐鄉縣令;崇祯八年(1635年),也就是宋應星任分宜縣學教谕那一年,宋應昇調任廣東肇慶府恩平縣令;1644年,清軍入關時,宋應昇已升任廣州知府。
明亡後,兄弟兩個都回老家呆着,寄望于南明朝廷收拾失地。但這個小朝廷終歸令他們失望了。隆武二年(1646年),宋應昇服毒殉國。此後南明與清軍拉鋸的十餘年間,宋應星一直過着隐居生活,有文獻記載:“公退居家食,抒生平學力,掞摛文藻。” 在貧困中度過晚年,拒不出仕。
——就這一點來說,宋應星是不可能剃發梳辮的。
首先他作為一個明朝的遺民,摯愛的哥哥還為此自殺,亡國滅種、國仇家恨,怎麼可能易發換服?再說他生活的地區很晚才真正被清軍徹底征服,多半沒有機會強制剃發。
至于清朝的地方官上門感謝這個橋段,更是扯淡。雖然他是大科學家,按照今人的認知,這一級别的科學家,至少應該是院士級别的吧?今天的院士自然是個寶。但在那個年代,對不起,“萬般皆下品”,政府隻承認讀好《四書五經》的人才是人才,科學家?沒那待遇。怎麼可能有知縣上門感謝?
晚年的宋應星,是一個“淚盡胡塵裡”的遺民、一個落拓的窮秀才而已。事實上,連他在哪一年去世的,都存在疑窦。丁文江先生在《重印天工開物始末記》一書中認為,宋應星去世約是1661年;據《宋應星評傳》作者潘吉星估計,宋應星約在1666年辭世。
文學創作想像當然可以,但不可違背基本常識。
後世還有人讀嗎?不好意思,此書在國内差點絕版
宋應星在劇中反複問:“我的書後世還有人讀嗎?”小撒說:“你的書被譯成幾種外國文字,被稱為十七世紀的百科全書。”宋應星甚是欣慰。
得虧小撒沒告訴他這本書在國内的遭遇。
這本書在國内的流傳,也是令人唏噓的。崇祯十年,在好友塗紹煃幫助下,《天工開物》發行初版,很快引起學術界和刻書界的注意。明末方以智《物理小識》就曾引用了《天工開物》的有關論述。清初順治年間,楊素卿刊刻發行第二版。到18世紀後半葉,乾隆設四庫館修《四庫全書》時,發現《天工開物》中有“北虜”“東北夷”等所謂的反清字樣,因此《天工開物》沒有收入《四庫全書》,并成為禁書。在近200年間,此書實際上在國内失傳。
反倒是日本人,發現《天工開物》後如獲至寶。1771年,日本書商原屋佐兵衛發行了《天工開物》第一個日本翻刻本,也是第一個外國刻本。政府将其作為生産技術的基礎圖書,在日本各藩的“植産興業”中被奉為指南。不僅如此,書中所載各種科技成果,如沉鉛結銀法、銅合金制法、大型海船設計、提花機和煉鋅技術等大量應用于日本國民的生産生活。
——中日之間這樣的事不止一次發生。清末魏源的《海國圖志》在國内發表,影響不大。傳到日本之後,又“如獲至寶”,上下學習,在國力振興的過程中起到重要作用。
1783年,朝鮮著名作家和思想家樸趾源向本國讀者推薦了《天工開物》一書。《天工開物》傳到歐洲,很快引起轟動。法蘭西學院著名的漢學家儒蓮陸續将其翻譯成法文,在重要的科學雜志物上刊登。達爾文讀過儒蓮的譯作之後,稱贊《天工開物》是一本科技“權威著作”。英國科學史家李約瑟把《天工開物》稱為“17世紀早期的重要工業技術著作”。
在國内,直到1912年,中國地質事業的奠基人之一、地質學家丁文江在雲南考察,翻閱明清兩朝編撰的《雲南通志》,其中有關采礦的部分,大量引用了《天工開物》的記載,引起了丁文江對《天工開物》一書的極大興趣。
回到北京後,丁文江到各大圖書館和古舊書店四處搜尋,同時向衆多藏書家問詢,都一無所獲。後來他偶然發現《天工開物》日文版,幾經周折在日本找到了《天工開物》的原始中文刻本,把它重新介紹到了國内。
為什麼此書會在中國差點湮滅?關鍵就是演員反複念叨的台詞:“此書于功名進取毫不相關也”!
有清一代延續了科舉制傳統,《四書五經》是功名利祿的源泉。“于功名進取毫不相關”還犯忌的《天工開物》,如何還有人讀?
此書造福鄰國,卻對本國沒什麼影響。當然責不在書,傳統文化志不在此。
江西宜春博物宋應星造像:

在劇中,宋應星還看到小撒展示的嫦娥五号登月的情景。
恰巧這幾日,國家博物館在展出月壤。

月壤是嫦娥五号登月采集回來的樣品,封存在一個密閉的玻璃容器裡,在大廳裡設置展覽。
透過玻璃,觀衆隻能看到模模糊糊球形的一團。這是來自38萬公裡之外的月球的物體。雖然看不清其面貌,也不知道有哪些不同。但是,光是它來自月球這件事本身,就足以震撼!
中間模模糊糊的一團便是月壤:

當然,更主要地是看将這一小團土帶回來的設備。下面是嫦娥五号的軌道器(1:1比例模型):

以及嫦娥五号的上升器和着陸器模型(均是1:1):

2020年的12月1日23時11分,嫦娥五号探測器成功着陸在月球正面西經51.8度、北緯43.1度附近的預選着陸區,并傳回着陸影像圖。
12月1日22時57分,嫦娥五号着陸器和上升器組合體從距離月面約15公裡處開始實施動力下降。成功着陸後,着陸器在地面控制下,進行了太陽翼和定向天線展開等狀态檢查與設置工作,開始持續約2天的月面工作,采集月球樣品。
完成樣品采集後,上升器離開月球。

12月17日淩晨,嫦娥五号返回器攜帶月球樣品着陸地球。下面是返回器,月壤由其帶回地球,帶回中國:

這是降落傘。返回器和降落傘都是實物。

這是嫦娥五号探測器表取機構:
存貯月壤的容器:

這是長征五号運載火箭的模型,背後是月球模型:

這裡還有天問一号火星探測器模型:

著名科技史家李約瑟曾經提出一個被稱為“李約瑟難題”的命題:“盡管中國古代對人類科技發展做出了很多重要貢獻,但為什麼科學和工業革命沒有在近代的中國發生?”

這個問題其實并不複雜。
近代中國人為什麼發展不出現代科學和工業革命?因為中國人根本不想做這件事。
農業社會,男耕女織,四書五經,君君臣臣,就可以過個好日子,為什麼非要搞那些“奇技淫巧”呢?
傳統農業時代,天不變,道亦不變。如果社會沒有變化的話,農業社會對于科學的需求并不是太高。在古典時代,這個社會并沒有一個主觀向前的意志。四書五經所代表的傳統文化,束縛住了中國人的才智,将其局限在無休止的“内卷”中。如果沒有外來刺激,它将永遠這樣進行下去。
其實,就這樣進行下去,對于民族的繁衍生存來說,倒也沒什麼。
據說拿破侖曾經感慨:"中國是一頭沉睡的東方雄師,一旦醒來,必将會震驚世界。"他希望這頭獅子永遠沉睡下去。
但是,歐洲人的堅船利炮已經把這頭獅子驚醒了。一同醒來的是中國人的創造力。
近百年來,中國人經曆了脫胎換骨式的變化。實踐證明,中國人從來不缺乏創造力,也不缺少聰明才智、進取意識。
中國人骨子裡是一個很倔強的民族,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民族。一旦擺脫了傳統的枷鎖,中國人戰天鬥地的豪情,“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鼈”,都是小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