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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發自簡書App

曉明同學等着集齊金陵十二钗,我寫完寶黛湘之後卻陷入沉寂,迎春木讷,惜春自私,都不是我想寫的類型。元春深沉,鳳姐複雜,寫起來需要更多用心。

今朝起來,突然因哪咤自盡而想起尤三姐。盡管她進不了十二钗正冊,卻活得淋漓盡緻,死得轟轟烈烈。

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難再扶。

她的故事短暫而濃烈,是讓人放下書卷也不能忘懷的豔麗。

尤三姐生得怎樣?

小厮興兒向尤二姐解說府内人物,提起黛玉,說“面龐身段和三姨不差什麼。”

黛玉的美有詩文才情托底,底蘊深厚。

尤二姐的美卻是另一路:這尤三姐松松挽着頭發,大紅襖子半掩半開,露着蔥綠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綠褲紅鞋,一對金蓮或翹或并,沒半刻斯文。兩個墜子卻似打秋千一般,燈光之下,越顯得柳眉籠翠霧,檀口點丹砂。本是一雙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饧澀淫浪,不獨将他二姊壓倒,據珍琏評去,所見過的上下貴賤若幹女子,皆未有此綽約風流者。

美貌無罪,懷璧其罪。

她的美沒有給她帶來安甯,卻帶來了騷擾。沒有給她帶來幸福,卻帶來了破碎。

尤氏是珍大奶奶,本身是填房。尤老娘帶着兩個女兒改嫁尤氏的老爹,也是填房。

尤氏與繼母和她兩個女兒并無血緣親情,但有贍養義務。

就是這麼個關系。

尤氏與鳳姐貌似親密,實際上,鳳姐瞧不上尤氏,家世普通,對家族沒有助力。樣貌普通,不得丈夫寵愛。能力普通,“既無口齒,也沒才幹。”

這些雖然都是事實,尤氏被人輕視,内心可會舒服?

她hold不住丈夫,所以賈珍很自由,姬妾成群尚且不足,扒灰,厮混小姨子,沒有任何道德底線,為所欲為,把東府弄得烏煙瘴氣。

尤老娘本身帶兩個女兒改嫁,現在依附于丈夫的大女兒生活,實際上的生活來源應該就是這位大女婿,珍大爺。

養老金由他發放,豈敢說一個不字。于是葛優癱在炕上混吃等死,索性嫁一賠二。兩個親生女兒也交給了珍大爺。

尤二姐溫柔可親,尤三姐卻潑辣厲害。

當賈琏也前來撩撥時,尤二姐漸漸柔情似水,尤三姐卻始終淡然以對。

賈琏終于在小花枝巷買車買房,偷娶了尤二姐。尤老娘的養老金翻了倍,自然開心。尤二姐也以為得遇良人,終身有靠。

尤三姐内心卻清醒得象個非人類。

此時她行為上還泥足深陷,靈魂卻好象領先一步跳出體外,回過頭冷笑着審視着當下的一切。

某天賈珍與她吃酒,賈琏亦來攪合。她在一刹那爆發了:

尤三姐站在炕上,指賈琏笑道:“你不用和我花馬吊嘴的,清水下雜面,你吃我看見。見提着影戲人子上場,好歹别戳破這層紙兒。你别油蒙了心,打諒我們不知道你府上的事。這會子花了幾個臭錢,你們哥兒倆拿着我們姐兒兩個權當粉頭來取樂兒,你們就打錯了算盤子。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難纏,如今把我姐姐拐了來做二房,偷的鑼兒敲不得。我也要會會那鳳奶奶去,看他是幾個腦袋幾隻手。若大家好取和便罷,倘若有一點叫人過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兩個的牛黃狗寶掏了出來,再和那潑婦拼了這命,也不算是尤三姑奶奶!”

《紅樓夢》裡有幾個有趣的人,她們總可穿透重重簾幕,一眼望穿事物的本質。

寶玉送黛玉舊手帕,黛玉題帕三絕,珍之重之。送她禦賜香珠,皇上與北靜王拿過的,她卻說:什麼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這東西!

她行為遺世獨立,個性不馴不羁。

賈元春,四春裡着墨最少的女子,賈府的潑天富貴,她是重要的支柱。人人羨慕她才封鳳藻宮,是皇上心尖兒上的人物。

她卻說:當初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

敢把皇宮說成不得見人的去處,元春的見識不是一般的閨秀。

尤三姐雖然沒受過良好教育,又陷于污淖之中。卻能一眼看透當下的處境,知道賈珍兄弟不過是拿她們姐妹當粉頭取樂,而鳳姐厲害狠辣,正有一場劫數等着她們。

她對母親姐姐說:“姐姐糊塗。咱們金玉一般的人,白叫這兩個現世寶沾污了去,也算無能。而且他家有一個極利害的女人,如今瞞着他不知,咱們方安。倘或一日他知道了,豈有幹休之理,勢必有一場大鬧,不知誰生誰死。趁如今我不拿他們取樂作踐準折,到那時白落個臭名,後悔不及。”

于是天天有了金的,她要銀的。有了珠子,又要寶石。吃的肥鵝,又宰肥鴨。绫羅綢緞,稍不如意,拿剪子就絞。珍琏未曾一天如意,白白花了許多冤枉錢。

最後這倆現世寶也明白了過來,這小姨子是玫瑰花,刺大紮手,hold不住,于是忍痛決定将她發嫁出去,求個安甯。

當尤二姐與尤三姐提及此事,三姐收起遊戲人生的态度,正色淚垂,她說:“我如今改過守分,隻要我揀一個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憑你們揀擇,雖是富比石崇,才過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裡進不去,也白過了一世。”

那時婚姻,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自擇的道理,但尤三姐卻提出這個超越時代的要求。

她看中的人,是五年前一見鐘情的,名叫柳湘蓮,相貌俊美,個性卻凜然不可侵犯。當時雙性戀盛行,薛蟠調戲他,被他逛在泥地裡一頓飽打。如今避禍在外,不知何時回轉。

賈琏評論:柳二郎,那樣一個标緻人,最是冷面冷心的,待人無情無義。

他對賈珍賈琏薛蟠這一類人,冷面冷心,無情無義。恰恰說明他沒有同流合污,行止見識高出n個段位。

尤三姐發願等他來,拿出了最大的誠意,他萍蹤浪迹,那時既無電話,也無caII機。但她心意己決,就象變了一個人。

她發誓等他,心口如一。若他一百年不來,她就自己修行去。她将一根玉簪,擊作兩段,“一句不真,就如這簪子!”

從此非禮不動,非禮不言。

緣,從來随願而生。不起心便不會動念,不動念便不會發展。

這個不知他在哪裡,歸來遙遙無期的柳二郎,竟被賈琏出門偶遇,賈琏上趕着要發嫁小姨子,卻隐去了尤三自擇之語。

也許賈琏覺得不甚體面,哪有姑娘家自己看上的道理。我卻掩卷歎息,知遇之恩,是世間最動人的情義,有人欣賞你,真正懂你,就算還君明珠,也當感激珍惜。

如果他說出了真正原因,結局就不是那個結局。

賈琏辦事還是得力的,取回了柳二郎的定親信物,傳家之寶。三姐看時,上面龍吞夔護,珠寶晶瑩,将靶一掣,裡面卻是兩把合體的鴛鴦劍,冷飕飕,明亮亮,如兩痕秋水一般。三姐喜出望外,連忙收了,挂在自己繡房床上,每日望着劍,覺得終身有靠。

這短暫的一段時光,應該是尤三姐最心甜的日子。她曾有過多少旑旎情思,我不知道。幽夢終于有人能共,她在夢中也會笑醒。

誰知柳湘蓮信不過賈琏為人,定禮己下,自己又疑惑起來,竟去拜訪寶玉。

若說寶玉這一生混帳的事,還是有很多。

往往是“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他心疼晴雯,撕扇子換千金一笑,晴雯病中被趕出大觀園,貧病交加而死。

他要吃金钏兒唇上胭脂,害金钏兒被王夫人打一耳光,羞憤跳井而死。

他與黛玉情根深種卻無力自主,最後黛玉焚稿斷癡情,魂歸離恨天而死。

這一次,他犯了口舌之過,當着尤三姐未婚夫的面贊尤三姐是尤物。

柳湘蓮大怒,說:你們東府裡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恐怕連貓兒狗兒也不幹淨,我不做這剩王八!

他憤而去索回定禮,賈琏慌了,與他争執。尤三早己心知肚明。這必是聽了閑話,嫌自己過去行為淫奔無恥。退婚己成定局。多說無益。

她連忙摘下劍來,将一股雌鋒隐在肘内,出來便說:“你們不必出去再議,還你的定禮。”一面淚如雨下,左手将劍并鞘送與湘蓮,右手回肘隻往項上一橫。

生不能洗雪惡名,死卻可以。

柳湘蓮此時應該懂了。尤三做不到出污泥而不染,但是她為他保留了一顆真心。

他此時不要退親了,也不走了,認尤三為妻了,大哭道:“我不知是這等剛烈賢妻!”

人鬼殊途,但是尤三姐還有許多話要與心上人說,于是托夢給他,認真表白:妾癡情待君五年矣,不期君果冷心冷面,妾以死報癡情。來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誤被情惑,今既恥情而覺,與君兩無幹涉。

柳湘蓮冷然如寒冰徹骨,大徹大悟,揮雄劍斬斷千根煩惱絲,随跛足道人出家去了。

尤三對柳郎五年前一見傾心,柳郎卻對尤三未曾入心。她的愛情,是一廂情願,是難有回應。

她也許是想以一段至情救贖自己,最終卻發現,至情救贖不了,死亡勉強可以。

舒淇有本事把脫下的衣服一件件穿回來,尤三沒能。

白先勇評語:非是紅顔必然薄命,感性的都容易滅亡。

尤三以癡情綁了柳郎,柳郎以強烈的精神潔癖解綁。

尤三又以非自然死亡綁了柳郎,這次柳郎未能解綁。

鴛鴦鴛鴦,從來就是有人在怨,有人在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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