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廣大已極,足可占有一個人。我總在推想,何以人類如此多事,要做文學搞藝術。植物不這樣,其它動物不這樣,微生物也不這樣,唯獨人類這樣。我們有理由讓一個做文學或搞藝術的人,為自己這種行為辯護,論述其合理性。即便不,一個做文學或搞藝術的人總得說服自己,畢竟毫無疑問這是門苦差事,并不如乍看那般輕松潇灑。
今年,一月二十一号。坂本龍一工作室在微博發布消息,告知公衆:坂本龍一确診了直腸癌。這并非他第一次與癌症有交集。早在二〇一四年七月,這位被樂迷奉為日本國寶級音樂人的“教授”,就曾确診咽喉癌。坂本本人在聲明中寫道:此後的日子,我将與癌共死生。當天,我和友鄰述及此事,不由感慨:人終有一死,難怪總有人類試圖留下些不朽的造物,永不會消逝,或是所謂“半衰期”雲雲極長無比——以至于恍若神迹。
肉身終将化塵,那麼,如何才能永垂不朽?在我印象中,上一個熱衷讨論不朽的人,尤其是寫作者,恐怕是馮唐。為了避免滑入油膩的陳腔濫調,我決定規避掉一腔廢話,更多地談談個人感受。想不朽有很多途徑,比如科學。牛頓是不朽的。如果要想承認這一命題,我們有必要做出一些解釋:雖然經典力學并不真真十足地正确,但其無疑是卓越的,不可或缺的。它是我們認識這個世界本質規律道路上的重大一步。恐怕幾百年後,初等教育仍然要延續講述牛頓的發見,讓中學生也可能小學生運用種種定律解題、考試、升學。
事情就是這樣,你别想擺脫書,也别想擺脫牛頓。除此之外,還有沒有通往那不朽之門的其他道路?有的,肯定有的,而且應該不止一條。藝術就是其中之一,不過,藝術是一道窄門。因它如此無謂。在我看來,搞藝術的人再如何淡泊名利,對不朽或說永恒永在的野心,“昭然若揭”。藝術最主要的功用,最明顯的目的,或許就是讓創作者随同藝術品變得不朽。這也是藝術看起來有點“沒譜”的緣由之一。
“你還能見幾次滿月?或許是二十次,盡管你還以為那将是無盡無窮。”影片中,坂本龍一不時流露出對死亡的焦慮,“希望自己能在餘下的日子裡争取創作更多拿得出手的作品。”他不斷嘗試讓自己的音樂去融入自然,或者說讓自然參與自己音樂的創作。他去林間,去海嘯遺迹,去非洲也去北極。作為實驗音樂人,他的腳步始終邁在尋找連續且不會減弱或消逝的征途。他要創作屬于自己的聖歌。那架海浪沖洗過後的舊鋼琴,和坂本龍一構成一種微妙的隐喻關系。曾經他也有風光無限,紅極一時的時日,而如今則回歸“平凡”。自然,我們明白他肯定是不平凡的,但那是飽經風霜曆盡千帆後的沖淡雍容。
傅雷說,先為人,次為藝術家,再為音樂家,終為鋼琴家。某種角度看來,坂本龍一是倒過來的:由鋼琴而入音樂,由音樂而入藝術,由藝術而成為人,成為一個大寫的、真正的、完滿的,人。我們不是生而為人的,恰相反,我們終其一生的道路,是成為人的道路。對于坂本龍一,他的道路是這樣的。
何以見得坂本龍一的為人?他固可以安處工作室之内,不去過問世事。但是,他沒那麼做。他熱心社會活動,非戰反核支持環保,不時還捐一筆财款用于各國家開展音樂教育。日本發生地震之後,他在短時間内抵達避難營,為災民們彈奏那曲被自己翻改幾十遍的《聖誕快樂,勞倫斯先生》。“大家好,我是坂本龍一。今天晚上有點冷。大家聽演奏時可以站起來活動活動,走走也沒關系。怎麼舒服怎麼來。”
熱心人類際遇,也成為促成他晚年的創作内核。罹癌之後,他唯一一張新專輯《異步》力圖折射人類世界,讨論他關心的各種宏大問題,追根溯源去觀看究極的盡頭。他已遠超詞曲和單純的音樂,他的創作是關于聲學的、哲學的,同樣,也是關于藝術的。他的生命體驗,他的思考,是他靈感之源。
其實,若論影片本身的組織方式,即拼接各種影像資料,表現坂本龍一本人,是比較簡易也不讨喜的做法。但是和一個同樣有着卓越音樂人卻鮮知欣賞的民族相比較,這部紀錄片已足夠珍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