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發于《澎湃新聞·上海文藝》,文章的第一部分評論《哪吒之魔童降世》。

周念迦|《哪吒之魔童鬧海》:扭轉乾坤的誓言

一、降世邏輯

哪吒的神話故事原本在《封神演義》裡是衆多仙家互相鬥法的一例,形象難說突出,重生故事也無太多力量。1979年版《哪吒鬧海》的動畫改編将沖破儒家倫理的革命性力量和反抗強權的精神表現得淋漓盡緻:哪吒秉持正義的信念,與一切阻礙正義實現的勢力決裂并鬥争,最終以大無畏的犧牲而成為英雄的化身。

四十年後2019年版的《哪吒:魔童降世》在人物設定上有個關鍵改動,即哪吒所反抗的不再是周圍腐爛不公、充滿欺壓的強權舊秩序,而是出生即确定的偶然命運。這個改動讓哪吒的故事一下子從英雄的叙事成為普通孩子的困境。用當下的表述,即當命運在出生之前就已被決定,我們是否就此躺平?

當然,魔童哪吒這位普通孩子依然享有特殊的父慈母愛和物質依托。因為魔丸的邪性設定,哪吒乍看之下就像生活中常見的受寵而驕的中二小皇帝,時刻以叛逆姿态裝着孤獨的酷,對外界堅決說不的背後,其實是青春期少年的認同渴望和身份焦慮。這一轉換首先就導緻這位魔童的造型和言行舉止都與過去高大全的英雄少年形象完全相反,但與觀衆在現實生活的體驗卻又能流暢地縫合對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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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引起《魔童降世》的另一個改動:哪吒與敖丙的友誼在此達到非同小可的高度。在影片裡最終是友情,而不是親情,更不是鋼鐵般的革命意志讓哪吒能經曆生死的考驗、超越嚴苛的命運。這顯然呼應着獨生子女們的生活記憶,也是創作者對普通孩子如何對待命運這個問題的某種回答,是當代青少年成長過程中所需填補的心理缺口,也是新世紀神話套路裡的生存要義。

進而言之,如果把混元珠視為完整個體,那麼靈珠和魔丸其實就是弗洛伊德、榮格等心理學上常說的一個人内心湧動的天使與魔鬼兩面。哪吒和敖丙之間締結的友誼關系,則可看作是拉康所說的個人在鏡中發現自我的鏡像認同。正是基于這表現為友誼的鏡像,魔珠與靈丸才能在最終合體以抵禦天雷咒代表的毀滅性命運。另一方面,當敖丙試圖用冰山滅口的千鈞一刻,哪吒毅然用《大話西遊》結尾場景的姿勢,以弱小身軀硬抗巨大冰山,最終使陳塘關免遭塗炭。從叛逆的問題少年變成拯救蒼生的大能,把無法獲得認可的魔丸妖孽轉化為守護百姓的大俠,這一瞬間的轉變,則源自父親李靖用生命對自己的托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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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個設計似乎表明,鏡像認同式的友情也好、不計生死的親情也罷,都是人們如今唯一能指望和依賴的力量,也成為決定善惡一念之間的倫理依據。面對既定的命運,有古希臘作家演繹成宿命論的悲劇歎息,有舊版《哪吒鬧海》演繹成對抗強權不公的英雄叙事,《魔童降世》則肯定了自我的選擇,這裡蘊涵的顯然是不同時代語境下差異但相通的文化啟蒙。魔童哪吒那句張揚的“我命由我不由天”,既可以是呼應傳統中“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個體宣言,也可以是對所有掙紮中的人們的幻覺激勵或心理補償。

《魔童降世》在形式上能吸收融彙經典電影的喜劇元素和視覺特點,如港式無厘頭風格的搞笑解構,基于體型、方言等“不正确、不雅馴”的笑點采納,以及對“細節決定成敗”之類雞湯進行反諷的尴尬梗的使用,顯出主創對流行文化的拼貼與嵌入已相當娴熟,同時在動畫技術和視覺呈現上也體現較高的水平。最重要的是,如前所述,主創在人物設定和劇情編排方面還注入了不少創新的想法,因此,雖然确如有些評論所言還存在一些瑕疵,但都無損于其成為口碑與票房都極為成功的優秀之作。這些正是六年前《魔童降世》令我喜愛又感動的真正所在,也是我期待今年春節檔《魔童鬧海》的原因:哪吒“逆天改命”的豪邁宣言,在接下來的故事中将有怎樣的演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