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部片子是一起看的,并且能放進我想說的裡面,所以就是這樣的機緣組合。

聽說有人把《宇宙》和《路邊野餐》放在一起比較, 也談了僞記錄的問題。我的想法是《宇宙》更接近某一類短視頻的感覺,這一類會有一個簡單主題,比如兒子逃開母親封鎖,要和其ta親人一起完成什麼事,這個過程之中,就有魔術般的展開/腦洞。有一個我喜歡的up主叫美食老師傅,他的作品質量參差,去類比《宇宙》,會感覺有意識形态上的神似之處。比如一個追尋外星人的窘迫之人,和另一個追尋“美食”的窘迫之人,而作者的關注點最後也都是更在窘迫上,而不是美食或者某種軟科幻上。後者的這些叙事元素主要成了刻奇的部分,也就是讓故事吸引人的部分,後文其實也會說到詩在裡面扮演了相似的作用。所以《宇宙》是一部很不錯的短視頻。說到這裡,也就回應完了僞記錄的問題。美食老師傅在這一方面是超過《宇宙》的,老師傅沒有追求電影感,也沒有給自己設定感情戲,面對所有的窘迫都是處變不驚,至行文這一刻也還未考慮過煽情。在這一方面,是完勝《宇宙》的,這一僞紀錄中,渴望感人的欲念投射在主角的眼神/面相上,出賣了作為紀錄片的底線。

《宇宙》和《犬王》都在處理殖民語境下的現代性醜聞。在《宇宙》裡,醜聞是假新聞、假科學、迷信,不僅是販賣這些的人,也是相信這些的人,還可能是主角老唐那樣的人。電影的開頭,就是老唐被自己的同事”賣了“,找了個不靠譜的贊助商,結果自己被鎖在自己的宇航服裡,然後出動了110,120,工程吊車,把穿着宇航服的他從辦公室裡運出,變成了他飛宇宙之夢的笑話。《犬王》裡的主角也是醜聞本身,天生畸形、受到詛咒,犬王完全被父親厭棄,另一個主角琵琶法師則無法找到自己的身份,友一、友魚、友有,三個名字,背負了三種不同的使命,正如他不是友魚的時候,他的已故父親的亡靈則再找不到他。這兩部電影裡的三位主角都是“被殖民者”。老唐的殖民入侵者是科學、資本、甚至也包括世俗生活,在這些領域的話語中,老唐的宇宙探索無法成立。對于犬王來說,他是父親為了發展自己的能劇獻祭後的産物,他就像是以舞蹈震驚白人的土著,一如曾經所作的掠奪。琵琶法師是吟誦者,三個名字,通曉悲劇,在整個統治者的故事中找到ta自己的存在,比生命更重要(其實就是詩人)。

在這種現代性醜聞處理的現代性時間裡,一般都遵循着這樣一個公式:過去+現在+夢=現代性的時間。這個公式當然也不是我說的,忘記了出處,但也經過了不少檢驗和推敲。我第一次知道這個公式是在藝術電影小組卡拉賓那裡。這是一個澳洲北部的藝術小組,由美國人類學家Elizabeth作為核心成員之一,其ta成員都是被澳洲殖民者趕到北境海岸線生活的原住民。在卡拉賓的影像裡,我們可以看到這個公式清晰的樣子,過去是被入侵的曆史,現在是生活在此處的ta們,而夢則是ta們的一架架時光機,有時帶我們看到ta們傳說裡的美人魚,在泥沼裡掙紮。過去,或許很好理解,是那個民族史、族群史、個人史。現在,則是影像裡的人,ta們的生活、ta們和攝影機的關系、ta們的生産關系、ta們的面相、現在的一切。而夢,是我這篇文章,最希望能夠再次回答的問題。我知道它,但總是不知道如何表達它。

在《宇宙》裡,過去和現在也都算是呈現了,就是老唐的過去和現在,個人宇宙探索的一種窘迫延續。夢,在《宇宙》裡是通過詩和刻奇制造來完成的。比如在日食結束,所有人睜開眼,石獅子上真的布滿麻雀,這就是鍋蓋頭男孩和老唐的夢,照進現實了。還有鍋蓋頭男孩被鳥群帶走,它完成了導演的刻奇。我們可以說它是詩意,當然勉強可以的,也可以說僞紀錄片裡的奇幻元素,總之,就像導演通過讓老唐吃毒蘑菇的方式,讓我們分不清虛假真實。這種幻覺,帶出那種潛意識的渴望,鍋蓋頭男孩應該消失,而老唐應該回望此生的意義了,他也必須要回答她追問生命意義的女兒。無論鳥群是否可以作為一種超越而成立,《宇宙》結局中,宇宙編輯部的關閉,以及老唐找到了屬于他,或者說是中國人生命觀中的那種複歸的生命“宇宙”,都反而是在說老唐的整個找尋都是一場夢。可以說,導演變成了老唐這個角色的殖民者,導演自己就不相信老唐的這種找尋,導演要給他找到一個歸處,結果是否定了老唐或許可以實現超越的存在。在這個土生土長的中國意識的呈現上,導演實現了真正意義上的僞紀錄片(當然是通過我的解讀完成的)。

犬王,則被放到曆史裡,多次有當下的投射,最後又真的輕輕返回今天,完成了一個讓人能夠感受到孤獨的現代性時間。夢,在《犬王》裡既有刻奇的部分,有鬼神、有傳說。犬王和琵琶師的組合一定是搖滾之神,就像beatles一樣,在一個距今五六百年的時代,通過民謠的歌詞,傳統的樂器,用了《we will rock you》的鼓點,讓人夢回queens的演出。有趣的是,犬王從小開始畸形的身體、結合能劇的舞步,讓人想起舞踏,後來是搖滾,直到最後可以在貴族的舞台上跳優雅的芭蕾。在犬王的身體越來越被認作是一個人的同時,畸形的醜聞狀态消失,一一對位于日本現代舞蹈發展的一個曆史。這樣說來,導演湯淺政明暗示了藝術作為創世神的地位,鬼則是過去之人的托夢。《犬王》在結構上,同樣是從畸形到超越,再複歸畸形,同樣有悲劇色彩,但和《宇宙》最後落在了老唐回望自己的探索,思念女兒時的熱淚盈眶相比,《犬王》卻落在了車水馬龍的時間裡,畸形犬王與幼年琵琶法師的再次鬼遇。而這就是作為夢的時光機在兩種文化裡的不同面相。

在平行時空中或許存在一版更完美一些的,可以在制作上pk《犬王》的《宇宙》,充分考慮了僞紀錄片、視角、劇構等各種問題,甚至能在刻奇之上,有更多曆史文化的元素加持,或許在《宇宙》中的詩會變得更有存在感一些,而不隻是在刻奇/視聽語言中作為一種佐料,或如同我們在當代藝術裡經常看得的那樣。在我淺顯的理解裡,當代藝術喜歡拼湊很多材料,通過那三種時間狀态拼湊現代性的時間,它通過拼湊,來反對/打亂/重塑現在和過去的圖示,來反對定義,反對權威。對比之下,詩則更直接地指向晦暗中的真,它不是通過反對來肯認自己的存在。這種推斷,在邏輯上也成立,在中國的觀念中,所有的其它都是作為超越,複歸的手段/過程,最後總是關于自己的。所以也就多是個人理解集體、順從集體的中庸/犬儒/謙遜狀态,詩表現出來的也總是看開的樣子,電影也是。當然,“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也是詩,但它在面對現代性的問題上就是醜聞加醜聞,在全球化的讀屏時代,在世界對人的逼問之下,還獨釣寒江雪,恐怕.... 但假如在中國的文化之中,能把理解-追随稍稍放下,拿起理解-行動,或許就會不一樣。中國并非沒有這樣的文化,隻是它們也都必然還隻存在于醜聞狀态,比如我就聽說道家裡有一種武曲道士,他們就是需要拿起劍去平一個又一個浪,但總的來說是一個集巨多醜聞于一身的信仰。

《犬王》中的吟遊詩人琵琶法師寫道:

那是已經厭倦了狩獵的百年巨鲸,

那些舍棄了平氏家族的上千占蔔海豚,巨鲸終究沒有來啊。

平氏家族最終還是消亡了,但是他們的故事卻沒有結束

人們還是會繼續講述他們的故事。

巨鲸還是沒有來啊,人們已經等待得太久了

時光已過百年,依然還在等待那巨鲸的歸來。

成千上萬的人們都在等待啊,百年時光中一直等待,

從那彼岸的盡頭,再次悠悠然遊回這裡的日子啊。

一直一直... 永遠永遠在等待..

不斷歌唱着等待 巨鲸歸來。

《犬王》就是這麼燦爛,所言之物是巨鲸和成千上萬之人,音樂是震動的,試聽節奏拉到了極快,像寶萊塢/好萊塢那樣華麗熱鬧。它是一個關于族群的教材,但它也隻是一個曆史教材。在車水馬龍的當代黑夜之中,知曉這個教材的畸形犬王和年幼的琵琶法師相遇,成為了兩個待成佛/被講述的鬼(大概就是《宇宙》中麻雀想要成為的那種)。隻是這兩個鬼不那麼幽靈,ta們都特别能顯出它自身來,是自我歌頌的/正能量的。這樣的ta們不是那個受壓迫的,ta們變成了教育者/模範,無法揭示壓迫,隻能催發陶醉,《犬王》原本想歌頌的那種力量也就不被看到了。想要歌頌犬王,或許隻能再次成為犬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