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火人間》導演 孫虹
1月5日20點33分,我走進了博納國際影城大郊亭IMAX店。
這是做完《煙火人間》DCP後第一次面向觀衆的超前點映,當看到一幅幅手機巨像,通過大銀幕充滿壓迫感地伫立在自己的面前的時候,我抑制不住地流淚。
如監制雷建軍教授曾打過的一個比方,在民間,人人都可以在家供奉神佛,為什麼還要去築立巨像呢?當我在巨幕上看到了這一幅幅豎屏的、中國人自己拍攝自己的影像的時候,再回過頭看看掌中孕育了它們的手機,突然意識到這個電影可能已經超出了我們最開始制作時所設想的意義——從手機到大銀幕,影院賦予了這些影像獨立的、嶄新的生命,讓我們看到了一部509個普通人自己拍攝自己的“巨幕”神話。
我們從2018年底開始《煙火人間》的創作。
不知道大家還記不記得,那是一個提起“短視頻”就跟“打了雞血”似的時代,因為每個人在那個時候都非常清楚地意識到,一個新的技術時代即将來臨,雖然未知它是好是壞,但改變必然到來。
而我們紀錄片人,作為時代洪流裡的一份子,也被這場技術的革命“打擊着”。如果說如今的我們恐懼的是AIGC對人類内容生産的取代,那麼那個時候的我們則充滿了對“UGC取代PGC”的擔憂——如果人人都能拿起手機成為記錄者、成為導演,如果普通人拍攝的視頻比專業紀錄片人更真實、鮮活,那麼我們職業的意義和榮光又是什麼?
解決這個職業焦慮的路徑可能有兩種,一種是讓自己變得更“專業”,于是逼迫着紀錄電影呈現更具有電影感的影像、更動人心魄的故事和更深刻的人性挖掘,以此來樹立與民間影像之間的區隔;然而另一種途徑,則是擁抱這個衆聲喧嘩的多元時代——我們感恩技術所帶來的影像賦權,手機替代了攝影機成為了這個時代的自來水筆,同時這個自來水筆突破了文化和教育的壁壘,讓廣大生活在縣城和鄉村的老百姓們也有機會進行“自我書寫”。如何讓這些“自我書寫”的影像被看見、被整合、被記憶,是紀錄片人的另一種使命。
于是在後一種路徑之下,我們創作了《煙火人間》。
在浏覽了數百萬條短視頻、下載了5萬多條素材之後,我們最終用來自509位創作者的887條作品,完成了這部電影。
堅定地使用民間影像,注定了它是一部“另類”的電影:它沒有辦法完成經典情節劇的叙事,因為我們沒有編劇;它沒辦法呈現飽滿的個體故事,因為人人都不是主演卻也都是主演;它的影像并不精緻,甚至有些粗粝,因為很多瞬間都是人們工作或閑暇時的偶得。然而即便它離“完美”很遠,卻也能夠帶給我們一些心靈的觸動。
首先,這可能是一部能夠消除人與人之間“偏見”的電影。在一次映後交流中,一位女性觀衆很感慨電影中紡織女工充滿青春活力的片段,認為這些影像呈現了一種不一樣的真實,這種真實中蘊含了人們想讓自己被看見的樣子。是的,當我們不自覺地用一種較高的姿态去關懷所謂的“邊緣群體”時,他們是不是必然如我們“想象”的那樣麻木、悲苦?但事實上從這些自拍影像中我們看到的更多的是在艱難環境中,人的生命力,這種蓬勃體現于對生命美好和人生樂趣的永恒追求。這就是“自我書寫”和“他人書寫”的區别——通過一個個手機屏幕,我們看到的是他們視角中的世界,而非我們“偏見中”的世界。
其次,這可能是一部能夠讓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不再遙遠的電影。技術給予了我們看到多元世界的機會,卻無法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因為我們總是一個人孤單地刷着手機。甚至在刷手機的過程中進一步加劇了我們的孤單——每個人都不自覺地陷入自己的小世界裡,關進了屬于自己的信息繭房。然而在創作這部電影的過程中,我們看到了那些被我們排除在信息繭房之外的人——那些建築工人、漁民、水稻戶、紡織女工、卡車司機、跑船人,他們的日常生活成為了我們眼中的“奇觀”,而我們為這種“奇觀”深感羞愧。因為我們已經太久沒有去關心過他們的生活,沒有關心過一粒稻米、一件衣服、一幢房子是如何而來的了。因此觀看這部電影,可能會經曆的是一個從“熟悉”到“陌生”再到“親密”的過程:米不再是米,是水稻楊哥打下的“江山”;衣服不再是衣服,是紡織女工很嗨的青春;卡車不再是卡車,是可能會停留在高原的生命;建築不再是建築,是澆築鋼筋水泥的血肉之軀。
最後,這可能是一部能夠治愈焦慮的電影。在上海的一次放映結束時,一位女士很腼腆地走過來打斷了我與朋友的聊天,但她非常堅定地看着我說:“導演,你的這部作品能治抑郁症”。還沒來得及多說,她就匆匆離開了,我不知道她經曆了什麼,但她的眼神讓我久久不能忘懷。是的,在這部由509個普通人的作品構成的電影中,也許每個人的身份、職業都千差萬别,但隻有一件事是相通的,那就是他們面對人生的積極态度。這種态度觸動了我在主題曲《人間值得》裡寫到:“酷暑是你的,冰棍也是你的”;“風霜是你的,雪人也是你的”,生命裡的每一次蜿蜒曲折,都反過來構成了熠熠生輝的獨特生命,構成了無法被任何人剝奪的、獨屬于自己的存在。
工作照:給影片創作者搬磚小偉、手工耿等看片
最後的最後,想回到文章的最開始,聊一聊這部電影和影院的關系。
電影自1.13日上映至今,票房還未超過30萬,這意味着隻有不到8000人在影院觀看了這部影片。作為一個創作者,同時也作為一個觀衆,非常能夠理解在這個時代,可能需要一定的“必看性”才能讓人們願意在年關将至的忙碌寒冬中,鼓起勇氣沖向影院。
于是,在跟很多朋友們聊天時,大家都會紛紛表示“同情與理解”,然後問我說,咱們這個影片以後能不能在網上或者電視上看?或者,要不你把片子傳我吧。
每當這個時候,我會看看我6.1寸的蘋果手機和13寸的mac book,瞬間覺得有些遺憾。
這部509個普通人自己拍攝自己的“巨幕”神話,也許又要被“封印”回小小的屏幕裡了。
所以趁影片還在院線上映,快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