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22年6月開始,我一直在用寫作的方式去處理死亡帶給我的陰影,但這個話題十分龐大,落到每個人身上又有極強的特異性,使得我一直迷茫——因為這意味着我沒有辦法與他人溝通關于身邊人死亡的經驗,這樣私密暧昧的話語我們往往難以用突兀的開頭來單刀直入。

所以我開始在文學和電影裡尋找答案。

然後我遇見了乘船而去。

這是一部太溫柔的電影了——盡管它故事線的細枝末節有些淩亂粗糙,像拆開便當時的木筷末端的毛刺,不剌手,但不容忽略,盡管它的一些演員狀态不夠穩定,譬如醫生這個角色的配音好像浮在畫面外——溫柔到這一切都被我忽略,完全沉溺在江南的水鄉裡,沉浸在外婆臨終前的世界。

我第一次從這部電影感到的強烈共鳴感,源于周瑾(片中的外婆名字,後面也以此為稱呼來與我自己的外婆相區分)已經完全失去了和周圍人清明對話的能力,在那艘搖船上,阿清阿真的娘舅和他們說起周瑾年輕出嫁的故事,說起她曾經和自己的丈夫度過了怎樣的光景,然後蕩到一片荷葉間的時候,周瑾忽然猛烈地顫抖起來。

我想起了22年6月的時候,滿奶奶出殡的那個下午,我聽姨奶奶和我講她以前的故事——不是那個經曆了咽喉手術不能再炫耀嘹亮歌喉、喜歡穿得很漂亮和别人出去玩、房子裡有古老可愛花紋繁複的俄羅斯套娃的女人,而是一個年輕時獨自帶着侄子侄女去找母親、對未曾謀面的父親言辭激烈、15歲下放承擔一切勞動的女人。

我在她死後,開始了解她完整的一生。

這個認知讓我特别恐慌,我在親人離去後能拿來反複回想的東西,居然是被時光從回憶偷走的所剩無幾的情景。所以外婆昏迷不醒以後,我看着她枯瘦的臉龐和浮腫的手,我想的是,我要留住她的故事。

乘船而去就用了周瑾身邊人陪她度過生命最後歲月的故事,來講述周瑾的故事——連同那些周瑾丈夫留下的書信一起,去拼湊周瑾,拼湊這個家的脈絡。

那周瑾的故事是什麼樣的呢?

小時候被作為童養媳賣到了城裡的一戶人家,過得并不好(否則也不會拼命努力逃離城市嫁到農村,也不會在那個被稱為娘舅的人——也就是原來買她的那戶人家的兒子——說起以前的事情時被刺激得發病渾身顫抖),後來遇到了身為木匠的丈夫,風風光光地嫁給他,過了短暫的幸福生活,生下了大兒子,可惜體弱多病,丈夫帶着孩子去外地治病,她又一個人拉扯阿真和阿清,丈夫最後又早早離世。

她一輩子操心許多人,操心離婚又再婚的阿真,怕她要強的性格讓她日後遭遇麻煩,操心不肯結婚的阿清,覺得不結婚老了沒人陪伴,操心在外一人的阿濤,擔心他和母親的關系會繼續惡化。

我總在不自覺地想起我的外婆。她也總是操心許多事許多人,政府反反複複修了又挖挖了又修的路,鄰居吵鬧不休的争端,我離開家鄉去省會重點高中讀書會不會被同學孤立讨厭……

她年輕時就像極了太婆,是個強勢的性格,外公性子綿軟,為人極好說話,從不與人紅臉鬧難看,也懶得争名譽,外婆總是指責他這樣的性格,說自己如果不和他在一起,會比現在幸福許多。

外公是孤兒,當年貧困潦倒,孤兒院裡飯也吃不上,更是被院長淩虐,是靠了毛主席吃上飯讀了書,他寫得一手我們家裡最漂亮的字,人很樸實,在我很小時候就對我說,嬌嬌要多讀書,好好讀書,女孩子也要讀很多書,不要被男孩子看低,要讀到博士去。

他們總是吵架,雞飛狗跳,一分一毛錢多花了也要争端得面紅耳赤,卻怎樣都不離婚,過了幾十年。他們一生節儉,總是說這錢要留着給我小城結婚,要留給我嬌嬌讀書……那樣看重錢财的老人家,我讀高中後每年過年的紅包能抵我一年的大學學費。外婆陷入完全昏迷後的那個早晨,媽媽和舅舅被醫生告知要做好最壞的思想準備,他們開始讨論一些安排,外公佝偻着腰坐在病床邊握着外婆的手,念着我家婆婆一輩子過得苦如何如何不享福,卻敏銳地捕捉到我們談論銀行卡和存折的字眼,警惕擡起頭看着我們,嘴唇嗫嚅,稀疏的頭頂散發的油脂氣息令人無法忽視。

故而,看到電影中周瑾半夜忽然發抖地神志不清地喊我的錢我的錢,我止不住地落淚。

還有那桶總是腌不透的灰色鹹鴨蛋——小時候我很愛很愛吃臭豆腐,一種油炸食品,黑色的,看着就很髒的樣子。媽媽從不準我吃,與我說那是用臭襪子腌的,外婆每次知道我去她那裡會提前買五十塊臭豆腐備下,十塊給我晚上吃,四十塊帶回家。

後來高三我大病一場,腸胃壞了,吃不得油膩的食品,得了阿爾茨海默症又陷入昏迷的外婆再也不會問我,嬌嬌要來啊,外外給你多買點臭豆腐好不好?

周瑾的一生好像沒有什麼很好的時光,除卻剛和丈夫結婚的幸福,但她顯得很滿足,看見孩子就滿足,我的外婆亦是如此。年紀輕一點時她強勢地要我母親從深圳回去結婚生子,我剛讀大學那會兒很不滿,不滿我外婆安排了我母親的人生——她本來前途無量,我并不是很想出生。可我的母親現在很快樂,除了時不時和她的母親鬥智鬥勇。然後我接受了已成定局的,“那山不一定比這山高”的我母親的人生,至少我的母親時常陪伴了她的母親,這是我舅舅沒能做到的,我不知道他是否會有後悔和心疼——但我會推定沒有,我向來認為男人是不夠理解他的母親的。

在外婆被宣告病危的那天早晨,母親急匆匆帶着我趕往醫院,等紅綠燈的檔口,母親坐在車上,忽然對我說,你外外這輩子沒過過什麼好日子,從小就是大姐,照顧着家裡的弟弟妹妹,後來和你姥爺結婚,真的是一貧如洗,辛辛苦苦地養家,條件稍好一些,年紀輕輕得了糖尿病,到了晚年被并發症折磨,又總是對自己舍不得。

我忽然落淚。

為什麼,為什麼,是不是所有的外婆都要如此呢?

很小的時候我覺得外婆是很神奇的人,因為她的卧室裡是漂亮的雕花的紅木床,老舊的梳妝台上壓着厚重的玻璃闆,裡面是古老的黑白照片和糧票油票,在我有記憶的時候她就得了糖尿病,一日三餐前都要打胰島素——後來上初中學糖尿病,我特别興奮,因為我對胰島素這個詞彙很熟悉,而我的朋友們沒有,這讓我有種隐秘的興奮——她總是坐在床邊掀起衣服布料,露出潔白的綿軟的肚皮,一支胰島素要打許久,她和我說她年輕時候的故事,說她是單位裡吹笛子唱歌的一把好手,還會拉手風琴,又是單位裡很厲害的醫生。她說這些時眼睛明亮閃爍,和童年的星星一起,和08年那場大雪一起,留在我的腦海裡。

長大了覺得外婆變得有些不讨喜——她偏向舅舅,重男輕女。這幾年裡,母親是那個終日照顧她的人,舅舅不過過年時回來一周,略做些打掃工作什麼的,帶她下館子,她在病房裡逢人就誇她的兒子多麼多麼孝順,卻在母親斥責她偷吃含糖量很高的飲料時生氣地說你長大了翅膀硬了和我頂嘴了。

周瑾她們家裡也會這樣,周瑾沒有明顯偏向阿清,但娘舅卻看不起阿真,說她是外人,然而醫院是阿真跑的,人也是阿真看得多。

看着阿真,我總是想起我的母親——她們完全不一樣,阿真要強,要面子,不肯放棄,阿清說她冷血,說她把大哥病死的執念加到周瑾身上,我的母親随遇而安,樂觀,腦袋裡記不住事。

但她們都堅韌,勇敢,愛自己的母親。她們像母親呵護她們一樣倔強地托舉自己的母親。

那時我有些煩外婆,有次去醫院看望她,她已極少下地,洗澡需要我母親每兩三天幫她擦洗一次,但她總是不安份,我母親身體也不好,還總是腰疼,她卻吼我母親,我在一旁托舉着外婆的頭,母親幫她沖洗,我忍不住低聲說了一句,别說了行不行,我媽也累得很。母親擡頭看我一眼,沒說話,我也不敢繼續說。

後來母親對我說,謝謝你寶貝,但是她也是我的媽媽。

我忽然覺得害怕,抱着媽媽哭,我說你要健健康康的,以後不可以再生病,最好活到150,和我一起死掉,我們倆埋一起。

媽媽說好。

二十二年了,我還是不擅長處理分别和死亡。

媽媽是不在乎,她說她查出宮頸癌的時候就覺得,她會努力活着,每多一天看到我都是好福氣。

所幸她如今身體很好,我總是催她體檢。

我真的很愛她。

到如今,我開始想念我的外婆,想念她像孩子一樣每次見我都好像見到一個新鮮的我,她誇我漂亮,即便她看不清我的妝容,隻有隐隐綽綽的重影。她誇我成績好聰明,即便她現在總是颠倒分不清我讀研究生還是讀高中。

她越來越天真單純,也越來越任性,越來越沉默,越來越無法說話,醒着的時間越來越少,直到現在再也不醒了,長久地昏迷着。

今天下午上班的時候,我忽然接到媽媽的電話,我猶豫了一瞬,有些煩躁,因為今天的工作很不順利,我和我的leader做了三個星期的東西被老闆一句話否決了。

然後媽媽對我說,爺爺走了。

我不是很難過,因為我并不十分愛他,至少比愛我的外婆少了好幾個愛我媽媽。

但我還是落淚了。

我忽然很想念我的外婆。

我才發現,原來我兒時關于“家”的概念,她參與了許多部分,每一年的大多假日我都是在她家裡度過,團圓重聚,鞭炮轟鳴,晚會的歡聲笑語,過年炸紅薯坨坨炸雞翅的香氣,被燒紅的蜂窩煤,泛着酒釀氣息的舊紅木床。

船和水之于阿真和阿清,就像那張遙遠的早已消失的紅木床之于我。

電影的最後,外婆給念真留下了沒有腌透的灰鴨蛋,給阿濤留下了摩托車,給每個人留下了他們自己的一個家,然後她提着一籃小花,乘船而去了。

我太喜愛這樣的結尾,抱膝在隻有我一個人的小劇院裡放聲痛哭。

因為周瑾穿着整潔的花裙子,提着芬芳的小花,看上去矯健輕快。

沒有腐爛的皮膚肉塊,沒有水腫發亮的指節,沒有被床褥悶得發黴的味道,我的外婆還是體面的幹淨的要強的飒爽的女人,她不會像周瑾那樣走得輕快,她體力不好,她會坐在樹蔭底下,胰島素的針管紮在她幹燥的肚皮上,她拉着我的手對我說,嬌嬌啊……

在她的世界裡,在她默默注視我溫柔陪伴我的世界裡,她是這樣的。

最重要的是,那裡和周瑾提着花籃離開的那條路一樣,陽光特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