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的光州工業區裡,流水線正生産着兩種商品:一種是貼着"Made in Korea"标簽的偶像,另一種是裹着"青春勵志"糖衣的電影。當這兩種商品在銀幕上相遇時,便誕生了K-pop電影——這場光怪陸離的造夢運動,恰似将《楚門的世界》塞進《小時代》的殼子,再澆上一桶工業香精,端給全球觀衆時還美其名曰:"這是韓流的詩與遠方。"

這東西,怎麼說呢,像一台過分精密的儀器在演奏一首過于甜膩的曲子。你盯着那些銀光閃閃的齒輪和杠杆,它們運轉得滴水不漏,發出一種近乎非人的和諧噪音。舞台上那些年輕人,塗着油彩,穿着亮片,像一群剛從未來工廠組裝線上滾下來的、完美校準過的發條人偶。他們的笑容角度精确,汗水在打光闆下像融化的鉻,連喘氣都帶着精心排練過的韻律感。

電影鏡頭就愛鑽這個。它把後台的汗臭、緊繃的肌腱、淩晨三點排練室裡鏡子映出的慘白臉孔,一股腦兒塞到你眼皮底下。你能看見那些膝蓋上貼着的膏藥,像某種隐秘的勳章;聽見經紀人嘴裡蹦出的、比計算機指令還精确的日程表——“淩晨四點聲樂,六點形體,八點表情管理,十點…微笑”。他們管這個叫“訓練”?我看着倒像是一種針對人類本性的、極其高效的打磨術。把那些毛茸茸的邊角、不合時宜的歎息、乃至青春期最後一點懵懂的蠢氣,統統打磨掉,抛光,鍍上一層名叫“魅力”的合金。

然後,這些被抛光過的人偶就被推上舞台。那地方,活像個巨大的、人造的天堂。強光刺眼,鼓點像心髒起搏器,粉絲的尖叫彙成一股粘稠的、幾乎有實質的熱浪。電影在這裡最擅長玩一種把戲:它讓你看後台的脆弱——一個孩子偷偷抹掉眼淚,手指關節因為過度練習微微發抖——下一秒,切!舞台上炸開一團非人的光芒,他們蹦跳、旋轉、笑容燦爛得能照亮整個體育場。這中間的轉換,比川劇變臉還快,還徹底。你分不清哪個是幻象,哪個是真相,或者說,幻象就是他們賴以生存的真相?活像一群自願走進楚門世界的演員,演得久了,自己都忘了攝影機在哪兒。

電影裡少不了那些老套的掙紮。想“做自己”?這念頭在K-pop工廠裡,比在實驗室裡尋找永動機還不靠譜。那個試圖寫自己歌詞的孩子,像一隻試圖在精密鐘表裡塞進一根野草的松鼠,結局無非是被齒輪無情地碾碎或者剔除。還有戀愛?哈!那玩意兒在公司的風險報表裡,大概和核洩漏差不多等級。電影裡那些偷偷摸摸的眉來眼去,像在無菌實驗室裡試圖培養一株野蘑菇,結局通常是悲壯地被“淨化”掉。自由?這東西對他們而言,大概就是後台通道那扇沉重的防火門,推開外面是狗仔的長槍短炮和粉絲永不疲倦的窺探。一種新型的、閃閃發光的囚籠。

粉絲呢?電影把他們拍得像某種集體無意識的潮水。她們舉着統一制式的燈牌,喊着整齊劃一的口号,眼淚和笑容都帶着一種被儀式規範過的狂熱。她們愛台上那個人,愛得掏心掏肺,但你得想想,她們愛的是那個被燈光、音樂、人設層層包裹起來的“偶像”,還是一個有血有肉、會放屁會沮喪的“人”?這愛,濃烈得像工業糖精,甜得發齁,也空洞得發慌。偶像和粉絲之間,像隔着一堵巨大的、單向透明的玻璃幕牆,彼此都看得見,卻永遠摸不着真實。一個巨大的、互相喂養的幻覺系統。

所以,這電影看下來,感覺怪複雜的。它華麗,精緻,節奏快得像踩着鼓點狂奔,視覺上是一場接一場的感官轟炸。可剝開這層糖衣,裡頭是一種近乎冷酷的精密。它展示美,也展示制造美的流水線;它呈現夢想,也呈現夢想背後那冰冷的交換法則——用青春、汗水、自由甚至一部分真實的自我,去換取舞台上那短暫的、被千萬人注視的輝煌。像一場盛大的、持續不斷的煙花表演,你知道它終将熄滅,留下滿地冰冷的紙屑和刺鼻的硫磺味,但在它炸響的那一刻,你還是忍不住被那虛幻的光亮晃花了眼。這玩意兒,你說它虛假吧,那汗水和眼淚是真的;你說它真實吧,台上台下都活在一個巨大的、精心設計的鏡屋裡。真是活見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