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的劇冬天寫影評,實在是我的老傳統了。《蓮花樓》熱播的時候,就已經有很多人給我推薦,但是我一向對風頭正盛的東西心懷芥蒂,一堆人捧的話,也不缺我這一個嘛,我就不跟着去搞偶像崇拜了。來到了冷冷清清的冬天,我打開了這部劇,竟然沒有開倍速刷完了。《蓮花樓》的确算是好看,也激發了我對“武俠”“江湖”的進一步思考,因此在這裡留下點自己的筆墨,也算是對得起我為它做的功課了。

引子:

《蓮花樓》的整體故事設定看上去是“反英雄”的,一個曾經風光無限,叱咤風雲的“天下第一”,突然變成了苟延殘喘的小人物,這和過去很多我們熟悉的武俠中男性主人公渴望的“功成名就”“屌絲變大佬”“美女開後宮”的路徑恰恰是相反的,它從一開始就有着濃濃的疲憊、厭倦、疏離的氣息。全劇以探案為情節主線,但是另一條重要的感情主線是在探案過程中,主人公不斷地遇到故人,回憶舊事,從而展開的對自己“輝煌過往”的告别。《蓮花樓》的故事既熟悉又陌生,我既為它哭為它笑,也有不少深思,在此仔細為各位看官講一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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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俠之大者”,大你個頭

“由儒入道”是很多武俠故事都會流露的中國傳統哲學思想,蓮花樓也不例外,但是相比較金庸風格的對“俠之大者,為國為民”濃墨重彩的描寫,它似乎更偏愛去講述溫瑞安風格的“俠之小者,為友為民”。主人公早期意氣風發,秉承着“懲惡揚善,匡扶正義”樸素正義觀和善惡觀行走江湖,他連名字也起得響亮——“李相夷”,真可謂為“江湖上最明亮的少年”。推而廣之地講,這種人物形象是很多武俠故事中的主角想要走向的結局,積極進取,兼濟天下,設立規則與秩序,重定亂世之“禮”,是為實現“人生抱負”,這些恰恰都是中國文人渴望的儒學實踐,隻不過被這些武俠小說的作者映射到了江湖的桃花源中。儒家文化最強調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向是“俠文化”的重要底色,因此武俠中“大俠”的故事往往調子起得極高,一上來就是要“幹大事”,除了對通過宏大叙事的塑造個人價值的依戀外,從另一個方面來說,缺乏良好制度的社會,人們總是渴望英雄來掀桌子,鬧風雨,改天換地,有的人愛做拯救别人的夢,也有的人愛做被人拯救的夢,因此“造英雄”是武俠小說最愛做的事情。回顧李相夷的前半生,也是如此的英雄路線,奪得“天下第一”的名頭,是為獲得社會承認;創立四顧門,是為了與官府分庭抗禮,展示公正與民權,而他也真的做到了。正如藤萍所說“李相夷隻存在于大家的想象之中,他承載了大家對強和美的全部夢想”[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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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叙事的問題在哪兒呢?我想就在于它太簡單,太粗暴,太刻闆,太自以為是,這也是編劇借李蓮花之口做出的點評,但是劇中也沒有進行一步讨論,這樣的“大俠”究竟問題在哪兒,真的在于風頭壓過别人的那種“傲慢”嗎?我想這裡還有更多。

武俠尊重“俠以武犯禁”,武俠中的暴力,之所以被認為是“合理的”,甚至是“美”的,在于它是對統治階級的反抗,對社會不公的宣洩,是個人自由意志的實現[2]。現代人看武俠劇,很容易被其中手起刀落,一劍封喉的快感吸引,而武俠為了避免“以暴制暴,冤冤相報”的指摘,往往需要給出一個“替天行道”的理由,這往往就賦予了殺戮以正當性,從而弱化了讀者對暴力的警覺。我每每看到武俠故事中的大俠們“快意恩仇”都會一陣心驚,當“都殺了便是”成為一種人物“直率爽朗”的性格表現時,不免讓人感歎,原來殺人和切蘿蔔一樣不必有任何心理負擔。那些被大俠們以各種大理由随便殺掉的小角色,他們甚至連名字都沒有,就消失在了“一陣劍氣逼近,瞬間倒下十人”之中,而可能這些人并無大奸大惡,也不過是枉死。

不少武俠文學信任武力,崇尚武力,而這又很容易在讀者這裡發酵成一種思想暴力,即可以簡單地在頭腦中審判人的善惡乃至生死,讀者獲得了在頭腦中“快意恩仇”的權力。武俠中的“大俠”是太大的叙事,它讓人失去了對具體和經驗的尊重和耐心,放棄了對具體的人的關懷,而沉醉于一種英雄主義的浪漫想象中。武俠之傲慢倒并不在于木秀于林,而在于以為隻有一種大樹,其餘都是依附其而生的藤蔓,雖然總愛說“為國為民”,但是實際上又覺得自己是江湖中的統治者,是江湖的“天”,百姓都是需要跪拜着等待拯救的,從這一點說,不少武俠故事都是充滿階級結構的父權本色。吳思的這段話[3]倒是很耐人尋味:

究竟什麼人擁有超強的暴力,不受暴力的威脅,卻能以暴力貫徹自己的意圖?究竟什麼人可以衣食無憂,既富且貴,身邊美女如雲?這種擁有“匡扶正義”的地位,憑借暴力獲得立法和執法權威的社會角色,在中國曆史上隻有一個,那就是皇帝。皇帝的生活,乃是中國人所能想象的塵世間最幸福的生活。不過金庸又替我們想象了一個比皇上還幸福的角色,也就是大俠

身為大俠,忙于大事,忽視身邊伴侶的情感需求自然更是天經地義的。需要的時候,這些女性是“缪斯”,是“”瑪利亞”;不需要的時候,自然也要罵一句“頭發長見識短”。李相夷愛“喬美人”至深,在于紅綢舞劍的“孔雀開屏”,在于挖地道這樣轟轟烈烈的“少年心性”,而不在于聽取身邊人的想法。雖然編劇沒有寫出喬李二人分手的具體嫌隙所在,隻給出“他太忙了”的理由,但這在我看來隻是表象,沒寫出的東西隻能更殘酷。喬李二人的關系寫出來很美好,但是美好也很大程度上有我們的意淫,很可能李忽略的不僅是喬的感受,更是她的觀點,一個連提分手都能覺得是“小事”的人,平時在門中“大事”上恐怕更難平視喬的意見,更難回應和認同喬的需求,靠男性的權力+女性的美貌組成的極為傳統的“才子佳人”組合不免讓我擔心其中父權制的幽靈,因此磕cp也沒有那麼上頭。編劇體面地沒有寫出這一部分,願意為觀衆造夢,然而結合現實,我更加理解了喬分手的決心,或許是對一個“傲慢好人”範式男性的堅定拒絕,是實現自我主體性的幡然醒悟。正如李蓮花所言,喬姑娘隻屬于她自己,不是李相夷的“喬美人”,從此以後,願她心無挂礙,仗劍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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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念心清淨”,大師,放不下咋辦?

李相夷變成李蓮花之後的經曆,是這個故事所要着重闡釋的鏡像人生。李相夷墜入東海,重回四顧門,發現大家都不歡迎他回來,于是帶着無奈、自責和心碎決定銷聲匿迹,過另一種生活,變成了神醫李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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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較李相夷,李蓮花這個人物更深地貫徹了“悲劇就是把美的東西打碎給人看”的哲學,讓我看完大結局念念不忘好幾天。李蓮花雖然看上去壞壞的,嘴裡沒實話,實則是個外圓内方的大好人,他的“放下”是充滿柔情的,不做對抗的,不求結果的,他看上去神秘莫測,但是實際上毫無危險,因為他仍懷有赤子之心。可惜雖然他放下了舊日恩怨,卻不得善終,他明明所求不多,但是全世界都在逼他,這樣的劇情隻能逼着觀衆來打抱不平了,一個純潔的,沒有道德污點的大善人,和一個醜陋的,肮髒的大壞人,這大概就是李蓮花和單孤刀吧,雖然我并不喜歡這種對反派的臉譜化刻畫,但是這的确更容易吸引更多的故事受衆,簡單的愛恨情仇總是更容易理解,小學生都能滴幾滴眼淚,倒也不對編劇批評太多了。從更廣的意義上來說,編劇顯然想把對“真善美”的歌頌擺到更高的價值認可上,放棄功利計算,以道德感化他人,是否真的就能獲得自身圓滿?抛開凡塵俗世,提高自我境界,是否就可以超凡入聖,得以解脫和保全?我不由得想到了《莊子》中《大木與雁》的故事:莊子行于山中,見大木,枝葉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問其故,曰:“無所可用。”莊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夫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豎子殺雁而烹之。豎子請曰:“其一能鳴,其一不能鳴,請奚殺?”主人曰:“殺不能鳴者。”弟子問于莊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以終其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處?”莊子笑曰:“周将處夫材與不材之間。材與不材之間,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于累。”
文言文很難懂,翻譯一下大概是,崇尚“無用之用”的莊子,認為樹木是因為沒有用處而避免了被砍伐,得到保全,然而被弟子挑戰“大雁正是因為不能鳴叫才被殺掉的”,莊子給出的解答是“那我應該想要處于有用和無用之間”。真是晦澀啊,主打一個“随機應變”嗎?這個說了等于沒說的老滑頭!不過這個故事倒是很有趣,我想,連莊子都含含糊糊不能給出醍醐灌頂的清晰答案,或許放不放下,是不是向内求自己,和人生的困厄并沒有直接的聯系。你要說“放下”的境界更高,其實是基于老莊的價值觀而已,但是它好像也隻是去實現一種相對幸福,這種内心的平靜是否能夠持久不變,似乎并非定數。人生本就是困惑重重,即使是身為聖人的李蓮花,做出了這種種驚世駭俗的聖人之舉,應該内心也免不了心生波瀾吧(當然,編劇是絕對不會寫給你看的)。至于“看破生死”,那更是需要境界,作為小人物,面對絕境,努力去尋找第二朵忘川花,握緊所愛之人的手,又有何不可呢?想放下的時候,就學學李蓮花,向内修自己,一人一狗一桌一菜,有一個自己的精神家園,也蠻好;不想放下的時候,就學學李相夷,向外多結交朋友跑跑業務長長見識,也蠻好。雖然原諒别人聽起來很偉大,但是不輕易原諒可能也挺有利于心理健康。信我絕非有鬼,也不是耍滑頭(大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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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諾千金

武俠故事中的一諾千金常常讓我驚愕又感動,因為少時的一句打賭,展雲飛竟然能真的為了李相夷十年不紮頭發,連李相夷也靜夜深思“是不是壞了人家姻緣”。我不由得想起季布千金一諾,孟母買肉啖子的故事,不管承諾的内容如何,情境如何,應你之事,我必做到,這份人與人之間的真誠與責任,常常讓我覺得幹淨的不像真的。在現代社會中,人們常常說“關系是複雜的”,我理解友情的脆弱性和有限性,也能理解種種“不負責任”的行為背後更為“理性”的原因,但是當這樣赤誠又堅定的真心捧到我面前時,我還是會被立刻擊碎,我想說,這是我渴望的東西,它很傳統,很老派,但是它多麼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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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交過真心,不必杯杯見底

這恐怕是我在這部劇裡最喜歡的一句話,看上去大大咧咧的方多病,其實是又溫暖又智慧的朋友(人家可不是憨憨)。即便李蓮花是出于“保護”的目的不對方多病說實話,但是被欺騙這一點本身确實讓人生氣,生氣完了的方小寶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想其實他也一直在保護和包容李蓮花,而且他更真誠,更勇敢,好像熱烈的陽光無所畏懼。此刻,他不再害怕被當成小孩子,因為他知道自己不是小孩子,允許别人有秘密,恰恰是他自信的體現。好的愛都是要給人自由,給己自由,友情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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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些女性主義的批判

是的,對于這種“大男主”劇,不來點女性主義的批判,我就不是女權運動員了。

總體來說《蓮花樓》的問題并不大,甚至很多地方是反父權的,但是我是很難滿足于此的,不管這裡的女性形象已經塑造的多麼好,這畢竟還是男性的江湖,被灌注心血塑造的還是男性形象,“幹大事”的也是男性,這是武俠劇的通病,即我們很難看到真正發揮自己的能力影響局面變化的女性。好在《蓮花樓》裡還有一個角姐,雖說她終于意識到搞事業才是正途,但是畢竟也是為愛才瘋魔,什麼時候我們女性才能幹幹淨淨暴露野心啊?不必在意自己美不美(挺搞笑的是角姐和阿娩的第一次見面竟然還要比美,男人争“天下第一”,女人争的竟然是“天下第一美人”),有沒有人愛。看看這三個男主,沒有人是因為“愛”而想做一番大事的吧?人家不也塑造的血肉完滿的很嘛,怎麼就到了女性這裡,不寫點愛就不行了。

江湖如此之大,應有我輩英雌的好看故事,有這樣的故事,我們就不必崇拜、憐惜一個男性,以他為“人”,我們将能崇拜、憐惜一個女性,以她為“人”。

噼裡啪啦寫了這麼多,真是太辛苦了,不是劇粉真愛能幹出這事兒嗎?本人能力有限,見識有限,能給這種熱劇寫影評也是鼓足了勇氣,各位看官也請輕拍。

參考文獻:[1] https://tidenews.com.cn/news.html?id=2558683[2] 吳秀明,陳麗君.大衆文學與武俠小說研究[3]‍https://mp.weixin.qq.com/s/BhoO2-Wq3BK2y9LWCciR2Q‍[4] 馮友蘭.中國哲學簡史(沒直接引用但是我确實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