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這部電影有兩個很有意思的起因。一個是我的女兒在豆瓣大罵這部電影後,被前男友找上了門,劈頭蓋臉第一句是“你憑什麼說男主角陽痿”;第二個是身邊的戀人因為這部片子起了一些争吵,女方覺得男女主角的相遇讓人感動,男方則說這是因為他們是小資産階級blabla。總之,在一個本該寫畢業論文的晚上,我看完了這部《花束般的戀愛》。看完的當晚我和女兒說“這有啥好寫的”。第二天起來看了幾篇高贊影評,再細細回想,反而想到了很多可以寫的東西——我看到的對于這部電影的批評,比這部電影還要糟糕。

在《花束》熱度第二高的評論裡,評論者提出了這樣一種批評:絹(女主)和麥(男主)之間的“契合”是相當表面的,雙方都沒有将文化工業中的消費品内化為自己的氣質和品格——雙方根本不是愛情,而是口味相同的消費者而已。
如果我們将目光集中在電影的表現手法上,這一斷言是相當正确的。對此友鄰已經有了幽默的諷刺:

我還可以提供另一個例子:據說某老師年輕時酷愛古典樂,而缺少古典樂發燒友必備的大音響。于是他去與音響店的店員扯大書,縱論古典音樂發展,指點巴赫貝多芬莫紮特之流。就在此時一土豪進店,扔下幾千大洋,把唯一的一套音響買走了。
導演顯然深谙土豪精神:隻要我把看似高級的東西統統買下來堆在一起,豈不是無敵了!(順便一提,昨天和朋友聊天,我才知道男女主在開頭買了票但沒去成的“天竺鼠展覽”不是真的天竺鼠,而是一對以精神病和脫線聞名的日本漫才組合——導演似乎覺得相比主流漫才,看天竺鼠的人更加“高級”一點)于是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兒菜名報個不停。風雅一點說,這叫附庸風雅;粗俗一點說,這一整個就是裝X。
這個批評的問題域相當經典,它關涉階級秩序和文化品味的聯系。鮑德裡亞在《消費社會》中指出,文化産品的消費本身正是資本主義中文化秩序構建的過程。舉例來說,認識押井守首先并不關涉“你是否熱愛電影”這一問題,而是關涉“你是否具有相應的階級地位”的問題。意識形态編織的消費秩序網絡已經規定好了《無罪》所在的經濟地位(較高收入的中産階級),而觀看它這一行為要麼是階級地位的表征,要麼是階級躍遷的想象。相比之下,《魔女宅急便》所在階級的财政多少就有些捉襟見肘了。

然而,這種批評有一個相當糟糕的面相:它通過批評影評附庸風雅,展現出了批評者真正的風雅——如果你看《花束》感到絹和麥實在是太low了,甚至于導演的展示方式讓你惡心,那麼恭喜你,你是真正的文化精英,上流中的上流!
“未加反思的批判,與其批判者本身處于同一水平。”(張雙利)這種批評僅僅是對于其批評對象所在結構的機械重複:通過剔除妄想獲得上層文化趣味的蛀蟲,來鞏固真正的文化-階級聯盟。如果這麼說令你難以接受,那麼這種批評至少對于自己的文化特權是缺乏反思的。我們看不起絹和麥,正如他們看不起大談《魔女宅急便》的情侶一樣。
二
我能夠理解在這部電影中收獲感動的人。原因之一,大概是影片叙述手法的問題。我不是搞電影的,但我感覺導演拍片子和我寫同人文差不多:先想好要表達一個什麼意義,然後抓住一個典型細節,來告訴你“看,我在這裡想說blabla”。
比如說,絹去面試的時候,麥從陽台上看到絹被自己的高跟鞋絆了一下——這裡我很明顯感到,導演在隔着屏幕對我說“我想表達的是絹是個職場新人,她好笨拙,會被自己的高跟鞋絆倒耶”。通篇下來這種手法的大量使用,讓我感到這部片子細節出彩,但劇情本身不細膩,戲劇感遠遠大于現實感——但這反過來說,也表明了這部片子“很好代”,你可以把自己的回憶和感受填充在其中,而不會因為太過于具體現實而無法感同身受。

在這個意義上,批評者确實不用深入到影片的内部,而在形式上就可以輕松地做出整體批評:這是一種小資電影中相當常見的“美學化約”。絹和麥的愛情破産,本質一點說,是他們的經濟能力負擔不起自己審美旨趣的問題,具體一點說,是大學沒有搞好規劃的問題,而電影則通過大量上述的象征手法,将其化約為一個“美的消逝”的問題:他不再愛我了,因為我們興趣不同了,我們的人生走上了岔路……問題本身不僅沒有消失,還成為了自憐自哀的材料,完全将問題遮蔽了。
我也不太支持這種批評。這種形式化的批評認為,内容是不重要的,形式已經錯誤了。然而,一種Marxism的意識形态批判,要求的是穿透意見獲得真理,而不是摒棄意見。“理論隻要徹底,就能說服人”,在巨大的力量對比下,想要徹底,隻能從意見的内部出發。
三
現在,讓我們把批判轉向這部電影的核心:絹和麥之間的愛。
電影中有一句台詞令我印象深刻:“這簡直就是我家書架的翻版啊。”最高贊評論中,早見提到了2020年豆瓣爆款故事:“結婚之前,我們把兩人三地書搬到了一起,書架上出現了許多一模一樣的書。從今以後,再也分不清彼此了。”
我對此的第一反應是:買了兩本一模一樣的書,不是虧了嗎?

在一些評論中已經模模糊糊地涉及了這個問題:對所謂soulmate的愛,是不是某種程度的自愛?絹和麥就像兩面相對的鏡子,彼此都映照出對方的身影——那麼,他們愛的到底是誰呢?
這個提問牽涉了一個更關鍵的問題:愛對于戀愛雙方應當發揮什麼樣的作用?如果說自愛是當代人普遍的愛的形式,那麼人們從中獲得的乃是自我欣賞的快樂。我感覺這種快樂和其他的“奶頭樂”沒有本質的不同,都是“在幸福與權利中選擇幸福”(康德)。
法國哲學家阿蘭·巴迪歐曾在《愛的多重奏》裡提出了一種關于愛的不同觀點:愛是一種真理的程序,因為愛是創造兩者中任何一個都不可能獨自産生出來的東西。絹和麥的愛,就像“一模一樣的書架”,并無任何創造新的能力。我看到麥在陽台上說“我的人生目标就是和你維持現狀”時就猜到,在這個“一切堅固的事物都煙消雲散”的時代,這種自我循環的封建莊園式愛情注定走向毀滅。

最後說一句,在高贊評論裡,總有人說這是“豆瓣er量身定制電影”。我覺得這個說法相當有意思——兩個人在互聯網上相互探索對方的興趣,發現彼此的相同,看起來是一件美好且浪漫的事。
然而在這幅想象的圖景中,我這樣随便發點什麼都被鎖掉的人是不在其中的。豆瓣er們要互相探索,隐藏的前提當然是“你的愛好和興趣要足夠正确,因而能夠在互聯網的陳列櫃中出現”。
而結合最高贊評論者的主頁來看,這部電影大約是過時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