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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前,《譚恩美:意外的回憶錄》(Amy Tan: Unintended Memoir)上映,影片由紀錄片導演詹姆斯·雷德福(James Redford)執導,該片是其生前執導的最後一部紀錄片,影片由PBS(美國公共電視網)制作,隸屬于“美國大師”(American Masters)。譚恩美在一條推特中說,傑米,即詹姆斯·雷德福,把膠卷寄給她征求同意的幾天後就去世了。看到紀錄片之後,譚恩美說她很驚訝,這些碎片展現了她成長至此的路徑。

紀錄片由采訪片段、生活紀事、資料圖片、動漫、錄像帶、演講會現場等等組成,譚恩美的丈夫盧·德馬特(Lou Dematte)、弟弟約翰、朋友桑迪·布雷姆納(Sandy Bremner),以及她的作家同行都留下了他們精彩的證詞。“譚恩美是我讀的第一位亞裔美國作家”,《摘金奇緣》(Crazy Rich Asians)作者關凱文(Kevin Kwan)在紀錄片中稱,譚恩美帶他回到了他所熟悉的上世紀三十年代的上海,置身于彼時的情調和情感之中,她的《喜福會》诠釋了移民二代的心聲。伊莎貝爾·阿連德 (Isabel Allende)則表示,譚恩美的家族書寫正是她在拉美世界所體驗到的,作為同行,她非常理解并确信的是,譚恩美找到了一種解讀舊世界、屬于舊世界的密碼。“那些祖母就像我的祖母一樣,”阿連德說,“我認為,這就是世界上任何地方、任何語言的讀者讀到恩美時的感受。”

并不令人驚訝的是,紀錄片大部分聚焦于譚恩美與其母親的故事,以及由此延伸的種種,其内裡正是譚恩美受母親的壓抑、她對母親的背離、她與母親的和解,這條兩代女性的愛與自由之路正是譚恩美及其藝術的原點。在紀錄片的一個動漫片段中,有個女人試圖從行駛在高速公路上的車上跳下來,這個女人就是譚恩美的母親,黛西(Daisy Li),她一生中曾多次企圖自殺。她不僅僅把自殺挂在嘴邊,也如實做過。譚恩美很少賦予她的母親以某種形容詞,比如憂郁,她隻是講述她所經曆和感受到的。比如16歲那年,她的母親用一把切肉刀抵在她的脖子,威脅着要殺了她。她的母親擔心被詛咒,這似乎是一種傳統的思維方式,它根植于這位母親的意識之中,在丈夫和兒子逝世後,她總是陷入類似的想象之中,她一次次擔心被詛咒,擔心自己和兒女們會接着去世,她一次次拉着他們去醫院做檢查。到了晚年,她的母親患上了阿茲海默症,頭腦卻突然變得清醒,她非常清楚自己是誰,但怎麼也記不得自己為何住在這裡,發生了什麼,這個時期,她和譚恩美說了很多話。值得注意的是,導演詹姆斯在拍攝期間已經确診癌症晚期,他無意間更多地表現了譚恩美及其家庭的創傷故事。

與編輯丹尼爾·哈爾彭(Daniel Halpern)合作誕生的《往昔之始》(Where the Past Begins: A Writer's Memoir)更為詳細地記錄了譚恩美與母親的故事。小時候,譚恩美被母親強迫練琴。為了強迫女兒練琴,母親會用言語威脅,“我打死你”、“我殺了你”。“鋼琴課改變了父母對我的印象。我成了懶丫頭,因為我磨磨蹭蹭不願意坐到琴凳之上;我是個壞女孩,因為我在練琴時間上撒謊;我是個粗心大意的女孩,因為我彈奏失誤多次,還不用心去改;我是個不知道感恩的孩子,因為我沒有微笑着感激父母為了我享受音樂所做的犧牲……”譚恩美說。長大後,其中一個譚恩美化身為《喜福會》(The Joy Luck Club)的作家女兒,在其中一個場景中,女兒對母親說,您總是期待又期待,而女兒我一次又一次辜負您的期待。母親對女兒說,不,是希望。在紀錄片中,母女兩人曾經造訪中國,不知道有誰拍下了影像,在一個片段裡,譚恩美坐在酒店的鋼琴前彈了起來,母親沖攝影機揮揮手,開心地聽她彈奏。

最重要的一個轉機發生在譚恩美十幾歲的時候。她的母親突然告訴她的兒子,她曾經結過婚,有一個虐待她的丈夫,還有三個留在中國的女兒。新的故事也由此開始了。母親的故事之多變,譚恩美在不同的場合及不同的版本裡都複述過。在《往昔之始》中,譚恩美寫道。“我猜她結婚時大概十八九歲。她形容自己當時幼稚而愚蠢。他出身書香門第,是島上第二大富家的長子。他還接受了飛行員訓練,社會地位堪比電影明星。母親說,他本該迎娶繼父家的長女。這場聯姻本是父母之命,是上流社會兩個豪門富戶的強強聯合。大家都對她說,這可是天賜良機,那個男人願意娶她是她的福分。”如你所感知到的,母親并不幸福,這位丈夫很風流,幾乎每晚都帶女人回家。“那個混蛋說,我應該跟她們睡一張床,”譚恩美的母親對她說,“你能想象嗎?我不答應,這讓他很生氣。他居然生氣?那我還不該氣死?”大多數時候,譚恩美的母親被當作工具使用,她被看作是他的财産,他可以随意折磨她,扇她耳光,每當她拒絕跟他做愛他就用槍抵着她的頭。

在接收母親故事的十多年後,譚恩美創作了《喜福會》。譚恩美的母親對她的寫作持歡迎态度,她是女兒的第一讀者。“你怎麼寫得出這些”,“你怎麼知道事情是怎麼繼續下去的”,母親會和女兒探讨,“好吧,講出這個故事吧”。讀到《喜福會》初稿後,譚恩美的母親說,“很好閱讀。”這是一個很高的評價。在一篇文章裡,譚恩美稱她的家庭成員知道他們被寫入了她的小說後,幾乎都很驕傲,特别是她的母親。母親對提出質疑的舅舅說,“她可以向世人述說我母親的遭遇—那是個無法抹去的污點。她可以昭告天下,這就是她改變過去的方式。”譚恩美的小說,似乎有意無意促成了與母親的和解,後來在罹患阿茲海默症後,她提及女兒,總是和作家與書籍聯系在一起。也由于那些故事,譚恩美似乎更依賴起了母親。譚恩美聲稱母親比任何人都清楚哪些情節是虛構,哪些是真實發生過的,以及故事靈感來源的事件和人物,她甚至宣布說,“她同時也是最先了解隐藏在這些故事背後的情感的人”。

與母親的聯誼推動着譚恩美的寫作。“我會想,還有什麼與母親一同逝去了呢?因此,書中的許多場景都在描述母親的記憶如何一點點失去。”譚恩美曾對《第一财經日報》表示,“讀者可能認為,書中某些細節是我編造的,但它們确是事實。母親要死了,做女兒的會從手上割一小塊肉下來燒成湯喂給母親喝,我外婆就曾這樣做。有人說‘妾’很過時,我的外祖母被逼成為人家的四姨太,她住在巨鹿路,後來在崇明島自殺,這是我認為重要的事情。”虛構裡愈發暗淡和幽深,現實裡愈發明亮和開闊。母親逝世前,她打電話說,“我知道我傷害了你……我做了可怕的事情。但現在我記不得做過什麼了……我隻想告訴你……我希望你能忘記,就像我已經忘記了一樣。”聽到這些話,譚恩美一刹那被治愈了,她相信她和母親都深深理解了對方。

裡裡外外的和解和通達,其實也是叙述的道路,或者說小說的自由之路。“我對中國的了解有限,但我的母親、外婆都出生在上海。我對此一無所知,所以我來到這裡,來了解我是誰,至少尋找一種感覺。來到中國以後,我又想了解更多。”多年以後,譚恩美追憶道。2008年,在《創意來自哪裡?》(Where does creativity hide?)的TED演講中,譚恩美對此有充足的解釋。“我在不同的季節裡去了三次,在這個貧窮的村莊裡,我開始對曆史,之前發生的事件,和人生的本質,什麼是讓你感到快樂的,你的儀式,你的傳統,我們和其他家庭産生關系的方式。我開始明白這樣的責任歸屬中,有它自己的正義。我也開始了解他們使用的儀式。一個二十九年沒用過的儀式:讓一個風水師送一些人乘着鬼馬進陰間。我們西方人會說:那不過是迷信。但在那裡待了一段時間,親眼見識這些神奇的事後,你會開始想,究竟是誰的信仰在運作,在決定事情的發生。我寫得越多,也就越相信這些信仰,這對我來說是重要的——去真正接受這些信仰,因為這樣,故事才能真實。”

虛構是尋找真實的最好的方式之一,在大師課(Master Class)《教授虛構、記憶和想象力》(Teaches Fiction, Memory, and Imagination)中,譚恩美如是說道。小說的力量的确正在于它所提供的關于事物與感受的真相,這份真相的背後就是人。也由于真相本身,人和人才聯系了起來,作者和讀者才在故事中找到契合,讀者才能夠進入作者的内心,作者才能夠感受到讀者的思想。

她想找到潛意識藏匿的那些時刻。在一個訪談中,譚恩美如是說道,“潛意識裡的東西讓我成為一個小說家,一個對事情的原因有着無法滿足的渴望的人。”而這正是紀錄片所揭示的。在《母語》一文中,譚恩美展現了真實的由來。“小說給我創作場景的自由,在我或母親的人生中添加細節,改變一些東西,營造最适合說故事的方式—這是終級的舊物拍賣。在真正的喜福會聚會期間,我坐在屋裡一張破沙發上,在麻将桌旁聊八卦。我重現一個鄰居女孩在浴室被媽媽毒打發出慘叫的情景,并在多篇故事中加入我父母對我的期望:勤練琴技成為職業鋼琴家;要很美國地懂得抓住機會,又不失中國人的性格;嫁給一個慷慨、善良、臉上沒有雀斑的男人。”

在《喜福會》之後的寫作生涯裡,譚恩美發現了外婆,她是一位富商的四姨太,抽鴉片煙,英年早逝,甚至有可能做過妓女,但這隻是譚恩美的猜測。《接骨師之女》(The Bonesetter's Daughter)很大程度上就依賴這個故事。可以說,從頭到尾,譚恩美都是她真實的家庭故事的竊取者,而竊取本身便是虛構之真實的原因所在。“我從母親豐富的人生經驗中汲取很多栩栩如生的細節,像是她脖子上足以緻命的燙傷;她的外婆賦予她求生意志的智慧;我外婆從自己手臂割下一塊肉炖犧牲湯;母親小時候住在有石柱和圓形車道的西式豪宅,與繼父的衆多妻妾和繼姐妹同住;一名患有肺結核的親戚在咳血後,手指扶在碗緣,将湯遞給母親喝;母親與外婆同床而眠感覺到的溫暖慰借,蓋着最好的蠶絲被—這是今時今日所買不到的。”

往前追溯,譚恩美年輕時寫了一篇短篇小說,《栀子花》。故事講述了一個女子竭力想弄明白她的丈夫緣何驟然離世。故事的真實版本是,哥哥和父親的死亡,他們死後,譚恩美一家接受了很多鮮花,康乃馨、菊花、紫菀、栀子花,父親的牧師朋友也來祈禱奇迹發生。“吊唁之花不出一周便凋謝了,但我們仍留着,直到花瓣紛紛掉落,花莖逐漸腐爛,聞着就像死屍生命轉瞬即逝,你無法緊抓住它不放。這就是那些花的意義。”譚恩美在《往昔之始》中如是寫道。曾經,栀子花是人間最美的鮮花,馥郁芬芳,而今它們俨然屍體,如死人的手指般卷曲着,氣息令人作嘔,一如譚恩美的内心。

關于真實,譚恩美總是将其懸置到最高處,真實幾乎成了小說或者虛構的第一律。當你閱讀她的小說時,你會感受到令人窒息的真實,而後接受它,吸收它,成為它。真實是否是小說的第一律,自然是另一個問題,但這确實是譚恩美的文學的核心要義。《往昔之始》裡的這段講述便告訴我們,譚恩美是如何癡迷于真實的,“我也曾有過文思泉湧、充滿想象力的即興創作。我很清楚地體驗過這種感受。在創作每部小說時,無論是短篇還是長篇,這種感受至少都出現過一次。這種感受來臨時仿佛為我打開了意料之外的大門,使我能步入自己正在描述的場景。我完完全全地身臨其境,是旁觀者,是叙事者,是其他人物,也是讀者。我顯然正在創作,但不确知故事将如何發展。我并沒有在策劃下一步。我下筆時毫不猶豫,感覺像是在變魔術,而非運用邏輯。但邏輯事後告訴我,我的創作是自由不羁的,因為我已設定了條件,準許額外賦閑,不加幹涉。大部分時間、地點和叙事結構都已确立;沒有多少待定的,因為亦無多少内容可以略去。我餘下的工作就是講述将要發生的事,讓各種情感與張力成為驅動故事情節前進的動力。”

譚恩美不會不知道,這份真實在很大程度上隻是語言的魔力。在《喜福會》出版熱賣的那段時間,她花了大半年才讓自己相信,她以後就是作家了,在此之前,她從未想過以寫作來謀生,或者說過一輩子。現在,譚恩美相信自己是一個作家,一個永遠熱愛語言的人。她為日常生活中的語言所迷,在《母語》中譚恩美表示,“我把大量時間用于思考語言的力量——它激起一種情感、一個視覺形象、一個複雜想法或一個簡單真理的方式。語言是我的職業的工具。而我全部使用它們——陪我成長的所有英語。”

譚恩美的語言多是日常語言,家庭聚會的閑談給了她很多啟發。譚恩美取消了名詞化形式、過去完成時、條件短語,回歸到語言的質樸形态。在一次婚禮中,譚恩美的母親說了以下這些話。“杜月笙像水果攤的生意。像在街上那種。他是杜,像杜中——但不是崇明島人。當地人叫浦東,河東邊,他屬于那邊當地人。那人想要杜中父親收養他,像成為自家人。杜中父親不是看不起他,但不怎樣當回事,直到那個人大得像成為一個黑手黨。現在是重要人物,不容易邀請到他。中國人的方式,隻是來表示敬意,不留下來吃飯。對大場面表示敬意,他露面。意思是很給面子。中國習慣。中國社交那樣子。如果太重要的人都不逗留太久。他來我的婚禮。我沒有看見他,我聽說,我去了男孩一邊,他們有青年會宴會。中國年齡我19歲。”

譚恩美對語言的熱愛顯然根植于家庭,根植于她的大雜燴語言世界,普通話、上海話、英語,每一種語言都有标準和不夠标準兩個版本。她常常模仿長輩說話,理解他們的風格,猜想他們語言的意圖。在大學期間,譚恩美學習語言學,關于語言演變,語言起源,等等。她的論文是《蒙古語和滿語-通古斯語的譜系分類創新方法之得失》,有26位語言學家批閱了論文,其中包括喬姆斯基。語言學的問題差一點扼殺了譚恩美對日常語言的熱愛。卡爾梅克語和瓦剌語是否有關聯,語言會根據元音是否和諧而自動分化,如是問題對語言表達本身有着驚人的摧毀力。當她用這樣的語言想象開始寫作小說的時候,她遭受了第一次阻礙,是母親拯救了她。

“可幸,由于一些我今天不會發生的理由,後來我決定我應為我要寫的故事假想一個讀者。而我決定的讀者是我的母親,因為這是些關于母親們的故事。因此.心中有了這個讀者,(事實上她的确讀過我的草稿)我開始用陪我長大的所有英語寫故事——我跟母親講的英語,由于沒有更好的稱呼,或許可形容為“簡單的”;她跟我講的英語,由于沒有更好的稱呼,或許可形容為“破碎的”;我翻譯的她的中國話,這無疑可形容為“大打折扣”的;還有我所想象的如果她能說流利英語時的話的翻譯,這是她内在的語言,我尋求保留它的精髓,但既不是英語的也不是中文的結構。我想捕捉語言能力測驗所無法揭示的:她的意圖,她的激情,她的形象,她講話的節奏和她思想的本質。”

(作者注:《母親》采用黃燦然譯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