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篇非常個人向的劇評,不含劇透,主要是關于一位中國莉拉的故事。也許,這也是“莉拉們”的故事。
看這劇的過程中我一直在想,要是莉拉和萊農活在中國,她們的故事會是什麼樣子?地中海沿岸的意大利與中國北方小鎮相距甚遠,但人情文化卻意外地相似,讓中國觀衆特别是女觀衆無法不代入。尤其是,我自己生命中也有一個“莉拉”。
這位莉拉生于中國北方某小城,莉拉的父母均為國企職工。莉拉的母親是個要強的女人,在那個中專已經算不錯的年代,她硬着頭皮讀完了工人大學,還考下了會計類的證書。據說莉拉之母原本有望分配回到老家的事業單位,然後不出所料安穩一生,但一切被莉拉之父的出現打斷了。
莉拉之父,據說年輕時是文藝青年,會寫幾首酸詩,會彈吉他吹口琴,自費出過一本散文集。在那個年代的小城算不錯的男人,而且相貌堂堂。莉拉之母墜入愛河,不顧全家人反對。兩人确定關系後,莉拉之父跑到學校親眼“監控”着莉拉之母修改了分配志願,一個女人原本安穩的人生河流就此改道。
莉拉的母親是個要強的女人,跟着丈夫來到陌生的小城,頭幾年日子很艱難,硬是沒向家裡訴過一聲苦。還是到了莉拉出生後,她才和娘家人恢複來往。
莉拉小時候是她們那一片最漂亮的孩子,每個往來的大人都喜歡她,抓周時抓的是毛筆,所有人都說這孩子未來會成才。莉拉的父母大概也這麼想,于是對莉拉的教育不惜工本地投入。
但是他們的投入很快被無情否定了——莉拉在常規學校科目尤其是數學一科上表現出的笨拙,以及省城醫生做出的診斷(似乎是關于反應力的診斷,莉拉的反應力和理解力的确比一般孩子弱一些),讓莉拉的父母迅速地陷入了絕望。總之,莉拉在學前班階段已經早早展現出了她日後與常規教育的不适配。
但是,莉拉的父母在嫌棄她不夠聰明的同時,卻忽略了她身上其他的珍貴品質:比如溫柔(莉拉比我溫柔得多,我不刻薄會死)、比如寬厚、比如誠懇老實。在我們都已經學會跑腿買東西時向媽媽多要點錢扣下來零花的階段,莉拉還會老老實實地跟父母報賬。莉拉是能專注“約定”而輕忽“利益”的人,從這一點來說,她或許比很多人都要高尚。
但是莉拉的父母對這樣一個“善良而無用”的孩子是極其排斥的。他們兩口子都是精明強幹的人,無法容忍“兩匹狼生出來一隻兔子”這種故事。莉拉母親的失望表現在日複一日的逼迫、嘶吼與超負荷的課外班中,而莉拉父親的失望表現得更為極端。不,那或許不是失望,而是一個本就不怎麼樣的男人暴露出了真面目,總之,在莉拉八歲生日前後,莉拉的父親搬出家門去和情人同居了。
此前為了補貼家用,莉拉的母親辭去了國企的穩定工作,做起了風吹日曬的個體戶,莉拉主要是爸爸一手帶大的。爸爸走了,媽媽在家裡撕心裂肺地哭罵,而年幼的莉拉并無法理解這一切,她隻是感到失落,因為一貫對她好陪她玩的爸爸不見了。莉拉不喜歡媽媽,尤其不喜歡每天逼着自己學數學的媽媽。她八歲就已經隐隐意識到自己與别的孩子的不同,對于學習的恐懼在那時已經形成。
莉拉偷偷給她爸打電話,爸,你回家吧,我好想你。莉拉的爸爸說,我不回來了,你和媽媽好好過。
但他最後還是回來了。
原因很簡單,情人找到了更好的男人,把他一腳蹬了。莉拉的爸爸又厚着臉皮回來找妻子女兒。我們都以為莉拉的媽就算不離婚好歹也要大鬧一場,出人意料的是兩人竟然很平靜地就複合了。
我年少無知的時候,對莉拉母親的這一行為是相當地瞧不起。年歲漸長,方覺當初自己的幼稚——你說她沒出息,但她難不成還有别的選擇嗎?一個娘家兄弟衆多的已婚女兒、一個孩子不太聰明的疲憊母親、一個艱難謀生的小個體戶…她對男人的“用處”看得比“忠誠”重要得多。尤其是這個男人還是她孩子的親生父親,他不說多關心莉拉,起碼不會害莉拉。
更何況,莉拉也确實更喜歡爸爸。就為了孩子開心,也該讓他回來。
喜歡和愛是兩個概念,莉拉後來跟我親口承認過,她更喜歡爸爸,但是她愛的是媽媽。爸爸是一顆糖,苦澀了吃一口甜甜嘴。但媽媽才是賴以為生的糧食,她不能想象沒有媽媽的日子。
“我媽嫌棄我打我但不會丢下我,我爸對我很和氣,但我知道他會離我而去的。”
我第一次見到莉拉時她還在上初中,我當時在上小學。初中的莉拉成績一塌糊塗,但美貌初見端倪,非常标緻。莉拉喜歡郭敬明的《幻城》,在筆記本上抄《幻城》裡的句子,書櫃裡有滿滿一排的漫畫書。對于家庭條件和外貌都相對寒酸的我而言,那時真的是十分羨慕她的,甚至于有點嫉妒了。
在我和大多數同齡人對“美麗”還一無所知的年紀,莉拉已經會塗指甲油、會化簡單的淡妝、會偷偷買修身的衣服,還會研究眼線怎麼畫。她把别人頭疼三角函數和英文語法的時間都放在了頭疼如何最大限度發揮自己的美麗一事上,這樣的莉拉當然是考不上高中的。最後,莉拉去了一所民辦的中專,她的爺爺有點人脈,等莉拉學成出來以後,直接安排她回老家當體制内的幼師。2020年,這所莉拉曾經就讀的民辦中專因違規辦學而被關閉。
也是在這裡,莉拉遭遇了改變她一生的巨大打擊。
民辦中專什麼人都有,校園霸淩、群架、懷孕…在這裡都司空見慣。貌美心實不會做人的莉拉成為宿舍衆矢之的。她還是那副天真的學生思維,被欺負了就去找老師反映,不知怎的就找到了校長頭上。再後來,莉拉打掉了她和這個校長的孩子。
以莉拉的心智水平,我絕對相信這是一場犯罪,而莉拉則是那個懵懂的受害者。這位莉拉隻是愛美愛打扮,她的苛刻的家庭教育和她本人“老實”的性格決定了她不敢做什麼出格的事。事實上,莉拉的母親壓根兒沒對她進行過什麼像樣的生理衛生教育,莉拉是直到月經停了好幾個月才察覺到不對的。
莉拉和校長的故事是一直瞞着她母親的,可憐的莉拉,她父親從回來以後一直就沒停止過出軌,隻不過他學聰明了,再也沒有考慮過離婚,哪怕他在餐桌上都在回複情人的微信,也堅決不離婚。她母親因此堅決地與一切“狐狸精”為敵,甚至對自己正處在青春期的女兒都不乏惡意。他們很早就分房睡了,莉拉的母親堅決認為男女之事是某種“髒得不得了的東西”,她對一切“美”的東西都抱有強烈的排斥,包括對自己的親生女兒。這種教育下長大的莉拉,她對自己的所作所為隻感到深深的羞恥,而絲毫意識不到自己是被侮辱與被剝削的那個受害者。
發現莉拉懷孕之後,莉拉的父母去找過校長,然而民辦中專的校長就是地頭蛇的一類,他咬死了雙方你情我願,甚至咬定是莉拉主動勾引,并質疑腹中的孩子不是他的,原因是“我每次都很注意”。最後莉拉的父母帶着莉拉去做羊水穿刺,鐵證如山面前校長最後說:“我出打胎的錢和營養費,好吧,你們不要再訛詐我。”
在莉拉讀民辦中專期間,莉拉的母親經人介紹去了上海做事,事業幹得風生水起。她本來滿懷希望投入人生新階段,甚至在做着掙夠了錢給莉拉在老家買房的打算。人生眼看就要改變,然而莉拉的意外懷孕打斷了這一切。莉拉的母親堅持報警,但由于莉拉當時已滿十六周歲兼證據不足,校長全身而退,繼續做他的校長。莉拉的父親在此階段則全程隐身,原因無他,“太丢臉了,臉都丢光了”。
等莉拉的母親回到上海之後,那裡已經沒有她的位置了。
上海從此成為莉拉母親的一生執念,她堅持認為如果當時莉拉沒出事,如果她在上海的事業能繼續下去,那她們母女倆的人生一定會完全不同。直到現在,莉拉母親的床頭都端正地擺着一張東方明珠的照片,很珍重地封在玻璃框子裡。
正因如此,她對莉拉的怨氣與日俱增。2012年,莉拉被診斷為精神分裂。
其實早在那之前她就已經有諸多異常的言行,現在看來,警報早已拉響,隻是被所有人忽視了而已。或許也不是有意忽視,隻是莉拉母親的自尊心太強。如果其他人提出(哪怕隻是好心地提出)這孩子應該去看看精神科之類的,恐怕會被莉拉的媽亂棍打出去。因此,沒有人敢冒這個大不韪。
總之,在所有人默契的漠視與圍觀下,莉拉終于瘋了。
莉拉的病情時好時壞。在她确診的同年,莉拉的父親說動了莉拉的母親,他們再要一個女兒。莉拉母親的身體已經不适合生育了,他們最終選擇了收養。在這個國家,收養一個女嬰是容易的,在主流目光關注不到的大片鄉村小鎮的醫院診所裡,多的是不受歡迎的女嬰。莉拉的妹妹是她原生家庭的第四個女兒,在她之前,三個姐姐都被“送養”了。
莉拉的妹妹算是比較幸運的,她的養父母條件比較好,給了她生父母一大筆“營養費”,應該不少于5萬元人民币。在12年,5萬元一個女兒是很劃算的買賣了,就這樣,養父母得到健康聰明的二女兒,生父母得到5萬元,皆大歡喜。
妹妹到來以後,莉拉在這個家裡徹底可有可無了。
這個妹妹,的确是所有父母理想中的那種孩子:漂亮、聰明、活潑、成績好、嘴甜。莉拉的母親起初對二女兒有些排斥的,但後來,随着孩子一天天長大越來越可愛,她也漸漸地偏向了小朋友。而莉拉的父親則更是在一開始就把所有的寶都押在了二女兒身上。
這不奇怪,喜新厭舊是人之常情。更何況,這舊人是個精神分裂的舊人。
他們全副心思都撲在二女兒身上了(莉拉爸爸可能還要分一部分精力給情人們),那莉拉呢?
莉拉嫁人了。
莉拉94年生人,再不嫁人就晚了,用她父母的話說是“賣不上價了”。
把她嫁掉,讓她終生有靠,給她厚厚的嫁妝讓她不至于被婆家看不起——莉拉的父母認為他們的責任就到此為止了。
莉拉的婚事挺坎坷的。像她這樣家庭背景不錯然而自身心智孱弱的姑娘,在婚戀市場上屬于待宰肥羊一流,易招人渣。一連招了數個人渣後,莉拉的母親忍無可忍,再不相信莉拉自由戀愛的眼光,而是走上了半包辦婚姻一途。之所以說是半包辦,是因為莉拉的母親到底還有幾分慈母心腸在,雖然對她呼來喝去,但大事小情也還是願意聽一耳朵莉拉的意見。就這樣,莉拉“半包辦”地和一個微信聊了半年、隻見過幾次面的男人結婚了。
男人是莉拉母親的朋友的小兒子,知根知底,和莉拉一樣“腦筋有點問題”。但是這個男的勝在人好,不怎麼介意莉拉打過胎的那段曆史,這實在是讓莉拉父母喜出望外了。兩家擇了個黃道吉日,把莉拉很風光地嫁出去了。
莉拉的丈夫對她不錯,兩個腦筋不太好的人小孩子過家家一樣過着,居然也過出了幾分恩愛。莉拉的精神狀況也有所好轉了,她開始念一個函授的本科,讀的是法律。她甚至開始打算着考司法考試了。雖然病情反反複複,可莉拉還是堅持把函授課程讀完了。
也許在那些時日裡,她的心頭是真有“熱望”在燃燒的。
隻是,沒人把她的“熱望”當真,沒人相信她當真會有什麼抱負。
2019年,滿懷希望的莉拉決定一試司法考試,卻發現自己已經不再符合報名條件——她沒有全日制的法學本科學位,她的函授班已不被這個時代承認。
好難啊,她想,活着真是太難了。
《我的天才女友》第一集開頭,意大利的莉拉消失了,扔下她的家庭生活和社會身份,剪掉每一張照片裡自己的臉龐,孤身消失于茫茫人海。
正是: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挂。
我認識的這位莉拉,她做不到如此決絕,她也沒有那個決絕的資本和勇氣。她隻能繼續活着,窩窩囊囊、一事無成卻又精疲力盡地活着。
我最近一次得到莉拉的消息是去年年底了,她懷孕了。她說希望是個兒子。
“不想要女兒啊,女孩這一輩子太難了。”她說,“況且,大家也都希望這一胎是個兒子。”
這個“大家”是誰呢?這個“大家”的含義是可以無限大的。
我叮囑了她幾句保胎的事,她身體一直不好。當年那場浩劫摧毀她精神的同時也摧毀了她的身體。我說,很多人都愛你,都很關心你。
她說,我知道,我懂事的。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她突然很小聲地在電話裡說,不知道孩子長大以後,她還有沒有機會再考一次高考了。
再然後,電話就挂斷了。
我們都還比較年輕天真的時候,莉拉曾經說過,希望有人能寫下她的故事,希望她能給寫故事的人提供一個精彩的故事,希望她的故事無論精彩與否都能被人看見、記住。
我當時比她還小還天真,我說,那當然啊。再平凡的故事也有動人的地方,所以一定也會有人記住你我的故事的。
我們都錯了,多年以後的今天,大銀幕上和小熒屏上都再沒有屬于我和她這樣的普通女孩的故事了。我們這樣的普通姑娘隻能在一部台詞聽不懂的意大利語電視劇裡看到自己的影子了。
可能是對生活最一無所知的群體在努力嘗試着表演他們想象中的生活,然後播給我們這些每天和生活近身肉搏的人看。國産影視作品普遍難堪的創作過程,演的人很艱難,看的人很為難。
那些最普通最普通的女人和她們的故事,伴随着某種信仰一起,消失了。就像我們熟悉的教育階梯一樣,從小學到初中,教室裡一部分女孩子消失了。從初中到高中,又一部分消失了。高中到本科,本科到碩士,碩士到博士…
她們都去哪兒了?她們在哪裡呀?
無論如何,還是希望我們的大銀幕和小熒屏上,能有屬于自己的、黑發黑眼黃皮膚的“莉拉”與“萊農”。
最後,祝我認識的這位莉拉,生産順利,平平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