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人間四月天,缤紛多彩的花草在陽光的渲染下顯得無比溫暖。然而,四月也是個陰雨凄迷的時節,在不知名的角落裡,連綿的雨帶走了曾經和煦的風,也飄逝了一片墜落的葉。那浸在歲月中的紀念和緬懷,早已成為四月獨有的灰黑的色調和深沉的祭奠。
或許是無意之舉,亦或是有意為之,原著小說的作者理查德·耶茨将“April(四月)”作為名字賦予《革命之路》的女主。無論是在小說裡,還是在電影中,愛波的生命一如時而明媚、時而陰沉的四月:她厭倦單調乏味的郊區生活,渴望通過移居巴黎改變自己和丈夫弗蘭克的人生,令她絕望的是,弗蘭克因升職放棄了移居巴黎的想法,在劇烈的争吵和平靜的早餐後,愛波和腹中的胎兒一起告别了世界。
且讓我在革命路115号的藍白房子前,獻上四月的挽歌。
一、悶雷
20世紀50年代,在剛剛經曆二戰的美國,大量的中産階級家庭從城市湧向郊區,形成了主流的家庭分工模式——男人負責外出工作、養活家人,女人負責在家做家庭主婦。他們擁有獨棟的房子、華麗的汽車、友好的鄰居,編織出田園牧歌式的美好的家庭生活。
看似甯靜和諧的生活卻催生出單調、乏味,人們就像大機器裡的齒輪,不知疲倦地輪轉,每天重複枯燥且無聊的的工作。在諾克斯銷售部擔任職員的弗蘭克,每天早上穿着筆挺的西裝,乘坐火車進城上班。他的左右是同樣西裝革履的男性職員,他們構成暗色的洪流,将彼此淹沒熙熙攘攘的往來中。在電影的删減片段裡,弗蘭克興緻勃勃地和謝普夫婦講起自己二戰參軍的故事:在他生日的前一天晚上,戰壕裡的戰友們為他合唱生日歌。當他講完這個故事,坐在對面的謝普夫婦隻是尴尬地微笑,身旁的妻子愛波解釋道,“這個故事你去年已經講過了”。除此之外,當弗蘭克在挖出土裡的石塊時,小兒子邁克爾調皮地将土填進弗蘭克挖好的坑裡,原本溫和的弗蘭克在一怒之下用咆哮的聲音和粗暴的毆打教訓了邁克爾。這些片段都表明弗蘭克的生活已經無聊到了極點,以至于在聊天時重複老生常談的往事,對孩子淘氣的行為表現得怒不可遏。
當現實讓人們感到煩悶與絕望時,人們勢必期盼一場改變現狀的革命,期待一次重新來過的機會。為了改變空虛的生活,愛波在弗蘭克生日的當晚向他提出了全家移居巴黎的計劃——以後由愛波賺錢養家,弗蘭克隻需要思考他的後半生該如何度過,去做他内心中一直以來真正想做的事情。對惠勒一家來說,移居巴黎就是打破枯燥現狀、開啟新生活的革命。在做出這個決定後,弗蘭克第一次從奔湧的人流中抽離出來,他身體前傾地站在樓梯的平台上,倚着扶手,好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在他的身後,潮水般的人群一如既往地傾瀉而下。無獨有偶,愛波在辦理移民手續時,臉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她站在自家小屋的門口,眼前是在草坪上嬉戲的孩子們,向她走來的是第一次提早下班的丈夫。
值得一提的是那位名叫約翰的精神病人,直言不諱的他一如千年前的施洗約翰,給予惠勒夫婦智慧和啟發。他們在林中路中漫步,在深淵般的不确定中尋找确定性的亮光。“很多人都活在空虛裡,但直面絕望真的很需要勇氣。”用平靜的語氣說出振聾發聩的話語,究竟瘋的是他,還是他身處的這個世界?
烏雲彙聚在一起,鋪天蓋地。雷在厚厚的雲層間隆隆地滾動着,好像被密密層層的雲緊緊圍困、掙紮不出來,聲音沉悶而遲鈍。洗刷一切的革命風暴要來臨了嗎?
二、閃電
20世紀30年代,小弗蘭克跟着父親第一次進城,他見到了紐約的璀璨繁華,卻也見證了勤懇工作的父親被拒之門外後的黯然神傷。當升職的機會終于來到30歲的弗蘭克面前,他猶豫了,是堅持和愛波去巴黎的約定,還是選擇升職以彌補父親的遺憾?下班後,他用辦公室的留聲機錄下自己的一段話:“知道你擁有的一切,知道你所求,知道完成某些事情可以不用——存貨控制。”既是在和自己對話,也是讓自己的内心來點醒自己、幫助自己作出決定。
相比于弗蘭克的遲疑和軟弱,愛波顯得果斷和決絕。當她在海灘上聽聞弗蘭克有意無意地說起升職加薪的事情後,她買好了橡膠管,想通過堕胎的方式來減少丈夫的負擔,讓弗蘭克能堅定去巴黎的決心。可她最後還是妥協了,受縛于丈夫的責備、身為母親的責任、約定俗成的社會秩序,愛波遺憾地告訴孩子們去巴黎的計劃取消了。而弗蘭克和父親當年一樣坐在接待室的沙發上,面對着一扇相似的門,隻是這一次,弗蘭克成功踏進了這扇門,用這種戲劇性的方式紀念天堂的父親。
“人生隻有幾次機會,如果你不及時把握,不久後便會呆呆坐着,後悔當時有機會卻沒把握住。”對弗蘭克而言,升職加薪是他期盼已久的機會,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但和心愛的人一起逃離空虛的現狀,在浪漫之都建立新的生活,又何嘗不是僅此一次的機會呢?或許在那一晚,當弗蘭克聽到留聲機裡的聲音時,仿佛是在和已故的父親說話,向父親尋求援助,他就已經做出了選擇。
那閃亮的電弧,從雲間一路奔下,直到天的邊緣。這突如其來的閃電将漆黑的天空照得通亮,但也稍縱即逝。天使伸出手指,世人卻錯失了救贖的機會。革命的風暴最終沒有來臨,它夭折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被吞沒了。
三、陰雨
移居巴黎的計劃取消了。惠勒夫婦和謝普夫婦在橡木酒吧裡喝酒聊天,雖然樂隊奏響歡快的舞曲,但愛波雙目失神,遊離于歡快的氣氛之外。在弗蘭克和米莉先行離開後,愛波和謝普在酒吧裡等待移車的司機。起初,背景音樂是舒緩的舞曲,黃色的暖光打在愛波的身上,她用幾近漠然的語氣向謝普傾訴。之後,光的顔色變成了藍色,最後變成了紅色,背景樂的舞曲也開始變得歡快,營造出愛波和謝普之間的暧昧氛圍。愛波在舞池中放肆地舞蹈,借由音樂的旋律、酒精的催眠、身體的律動填補内心的空虛。
約翰的突然造訪戳穿了惠勒夫婦的僞裝。表現上,他們是為了即将降生的孩子而晉升高薪的職業、維持安穩的生活,實際上他們借由懷孕來隐藏内心的軟弱,他們為自己的保守和沒有直面絕望的勇氣找了一個借口。約翰離開後,弗蘭克和愛波爆發了最激烈的一次争吵,愛波發出嘲弄的笑聲和刺耳的尖叫聲,弗蘭克憤怒地摔椅子、歇斯底裡地怒吼。曾經漫步的樹林如今成為了緊張、焦灼的競速場,弗蘭克試圖追趕愛波的腳步,愛波想方設法地擺脫他的糾纏。夜晚,愛波依靠在一顆大樹上,點燃一根香煙,感受内心的絕望;弗蘭克則醉倒在床上,月光透過窗戶編織成一張巨大的網,将這個男人捕獲,重新拉回空虛的深淵。
雖然電影的情節沒有出現下雨的場景,但弗蘭克和愛波的内心早已大雨滂沱。閃電如昙花一現,連綿的陰雨才是四月的主旋律。淅淅瀝瀝的雨聲,既是愛波絕望的哭泣和呻吟,又是陰雨對夭折的革命的無情嘲弄。
四、陽光
1955年,愛波去世的那天,她和所有的美國家庭主婦一樣,早起為丈夫準備溫馨的早餐。陽光下的愛波溫柔親切地問弗蘭克:“今早的雞蛋是想吃炒的,還是煎的?”在依依不舍地送别弗蘭克去上班後,愛波一邊哭泣,一邊清洗餐具。随後,她本分地打掃衛生,将家裡收拾得幹淨整潔。在強忍着哭泣打電話和孩子們道别後,她燒好一盆熱水,關上了浴室的門。最後,她站在落地窗前,和煦的陽光撫摸她的臉龐,窗外茂密的樹倒映在玻璃上,幹淨的窗面、複雜的構圖,将愛波内心的複雜表現得淋漓盡緻,她和腹中的孩子一起告别了世界。在删減的片段裡,弗蘭克當晚在攥緊了愛波的遺言,蜷縮在沙發上泣不成聲,這是影片裡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角色自然而然、毫無保留地宣洩内心的情感。
陽光。電影的最後,每一個鏡頭都充滿了光亮,在弗蘭克心裡,自己的生活終于要回歸正軌,像今早的陽光一樣美好。
陽光?愛波面朝太陽,卻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阻止了自己的孩子降生在空虛的世界上。她心裡的雨停了嗎?她在另一個世界能沐浴在陽光下嗎?
四月的陰雨總有結束的一天。但有多少人是真正穿過黑暗,迎接光明呢?有多少人是再一次強忍着陰暗和潮濕,繼續在陽光下過着無意義的生活?又有多少人被陰雨摧殘,成了在四月所悼念的對象?
《革命之路》是萊昂納多·迪卡普裡奧和凱特·溫斯萊特繼《泰坦尼克号》之後時隔11年的再次合作。當我最開始看到小李和凱特以夫妻的身份出現在鏡頭裡時,曾一度有傑克和露絲在船難後生還、共度餘生的幻視感。原著小說的作者理查德·耶茨作為二十世紀中葉的美國主流生活的忠實記錄者,《革命之路》很好地再現了1955年美國中産家庭的生活圖景。從電影情節内容來看,如果單純将這部改編電影視作婚姻、家庭、愛情的題材,這種理解并沒有什麼不妥。但我更傾向于從政治的角度去思考。
20世紀50年代的美國剛剛結束二戰,成為西方資本主義陣營中的霸主,是兩極格局中的一極。在大力弘揚美國夢的50年代,中産家庭隻需要男人在外工作便可以讓一家人過上好的生活,住别墅、開轎車、養育兩個以上的孩子……美國社會形成了一種穩定的社會秩序。但穩定意味着保守。電影中的惠勒夫婦試圖擺脫枯燥乏味的生活,就他們的經濟實力而言,移居巴黎并不是什麼難事。但為何移居巴黎的決定卻要以愛波的死亡告終呢?
當人們的生活變得重複、單調的時候,自然會想到改變現狀、重新開始。對于保守的生活和社會而言,沒有什麼比一場浩浩蕩蕩的革命要來得立竿見影,然而電影中作為“革命”的移居巴黎卻在弗蘭克的升職面前夭折。這場原本可以打破空虛生活的革命缺項愛波未出生的孩子一樣胎死腹中,同事、鄰居、房東太太、公司老闆的不理解和勸說,共同組成了安于現狀、不敢變革的秩序和保守,很大程度上壓抑了革命的爆發。
我們大膽設想一下,如果弗蘭克沒有得到升職加薪的機會,愛波沒有意外懷孕或者她悄悄地倒掉了孩子,惠勒一家順利移居到了巴黎,那麼他們能過上幸福美滿的生活嗎?換句話說,革命勝利之後,人們何去何從呢?小說裡有一個不容忽視的細節:出身高貴的謝普逃離自己的大家族前往二戰戰場,戰争結束後,謝普在西海岸當上了工人,娶了工人出身的米莉,他希望融入底層生活,但妻子糟糕的衣品令他無語,自己在家也不受孩子的待見,他的西海岸革命以失敗告終,最終來到紐約的郊外安于空虛的生活。這似乎是一個輪回,保守社會中的革命者都已失敗告終。要麼像謝普一樣被同化為保守者,要麼像愛波一樣以死亡來切斷與保守社會的聯系。
在保守者居于統治地位的時代裡,任何變革似乎都被無情地壓抑和扼殺,人們被束縛在穩定的秩序裡,雖然有變革的想法,但是沒有付諸實踐的勇氣。正如約翰所說,直面絕望需要勇氣,擺脫安穩的狀态,将自己抛入不确定中,這本身就很讓人絕望,而且哪怕逃離出穩定的現實,如何重新安放自己的生命也令人絕望。吊詭的是,曾經歌頌開拓、進取、冒險的美國夢卻在50年代展現出保守的嘴臉。難道在保守的時代裡, 自1776年開始的革命之路似乎走到了盡頭。如果古希臘神話裡的約定之期真的還在的話,那麼革命或者變革沒有消失,而是被保守的陰雲深深地埋藏,等到造物主松開巨舵,宇宙将再一次倒轉 。
“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這裡充滿了陰雲和密雨,潮濕的空氣、超低的氣壓令人窒息,對逝者的哀悼和雨聲交織在一起……但四月之後五月将是盛夏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