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過李滄東的電影後,對其他電影裡刻意使用的煽情技法和文本會難以忍受。他的電影更像是一種紀錄片式的東西,将那些看似無意義的細枝末節摘取下來,構成一支道不盡悲怆的人生協奏曲。

李滄東的高明之處在于他甚至不會讓主人公說出任何一句帶有明顯政治意味的話,對于人生的悲劇,薛景求飾演的主角從始至終呈現出的态度都具備一種極緻殘酷的真實——無論是誤殺女學生之後的茫然無措,還是順任丈夫拿出新西裝以後他理所當然地以為“羞辱人的手段還真多”。

正是這種殘酷的真實讓最終呈現在觀衆面前的回憶之始顯得極其憤怒。

憤怒。為什麼不呢?人生正是從這一刻毀掉的,年輕的士兵的生命,像是從一顆剔透的水晶開始,一點點增加了污濁的裂紋,最終被火車碾碎,化為齑粉。

不激進是為了激進。冷靜是為了不冷靜。拍小人物的命運,倒叙的手法容易拍成流水賬,但劇情文本竟然巧妙地具備某種内在聯系——觀衆不知道是什麼,直到最後二十分鐘。這種内在聯系同樣仰賴演員的表演,我從來不知道表演可以是這樣的,可以真正實現在短短兩小時裡看盡一個人一點點折堕直至毀滅的過程……借助導演的調度和拍攝手法,比如那隻手。

給過一兩次特寫,手部動作的變化,也是主角内心世界畸變的反映。

薛景求演得太好了。他不是宋康昊那種電影世界裡的絕對王者,其貌不揚的掃地僧,無法忽略其存在感的演員。他是寂寂無名的普通人,是融于時代背景的微塵,是懦弱暴戾談不上什麼優點的失敗者。

被時代抛棄了,看起來像是他活該。誰叫你開槍殺了人呢?因為其他士兵來了,因為自己的腿受傷了,也因為恐懼。為什麼要當着順任的面摸女服務員大腿呢?因為自知已經配不上對方,沾滿糞便和血腥的手,不願意再摸攝影機。為什麼要發酒瘋在飯店對同事和前輩發瘋?因為那來自軍隊的陰影,在他心裡如夢魇一般的條件反射,已經成為痛苦的源頭之一。

不能說李滄東不憤怒。他表達這種憤怒和激進的方式之高明,使電影呈現出一種超越時間和空間,無所謂國家和民族的反抗意識。個體的命運與時代的軌迹詭異地重合,他構成這個時代,又被時代毫不留情地利用和背棄。他是他人生悲劇的推波助瀾者,他的悲劇是偶然性(誤殺)和必然性(警察在光州事件中扮演的角色)的交合結果。後來投資破産,被人出賣,婚姻破裂……都隻是人生最初夢魇的衍生。

李滄東在電影裡加入了些許宗教元素,我想是否也與主題照應……他仿佛在說,當一個人不顧一切地想要逃避某種罪孽而不惜否定全部的自己,那樣的生活必然是相當悲慘的。然而宗教并不救人。

我想韓國人現代生活中的基督教元素,是否同樣是一種文化殖民的産物。

宗教的虛僞在于,它已經無法給予這個積重難返的靈魂任何救贖了。男主角在妻子禱告時忍無可忍最終離家而去,包括對寵物狗狠狠踹下的那幾腳,都像一種觸碰到回憶中自我卻無法面對的痙攣反應。回到影片的一開始,面對男主角透過門縫如亡命之徒一般的眼神,前妻的反應是拒絕。

人想要逃避自己的時候,他可以做出任何一種事情。這種卑劣和低下最終成為吞噬靈魂的黑洞,一步錯步步錯,直至死亡。

但你無法否認系統在其中的作用不是嗎?這種罪孽和堕落有其深刻的曆史原因,軍隊的高壓政策,碾碎個體的性情如碾碎散落在地的薄荷糖,而薄荷糖的來源更令人感到深切的痛楚——作為女工的順任微笑着說,我努力讓自己喜歡它,因為我每天要包1000粒。

這些鋪墊得,不,使用得如此恰如其分甚至可以讓觀衆自動忽略掉轉而将劇情聚焦在男主角人格畸變過程的後半段細節,其實是這個電影悲劇真正的核心。李滄東将它表達得太輕描淡寫了,他隻是客觀地記錄了下來,不加半點矯飾和一字評價。

李滄東說自己已經老了,喜歡《薄荷糖》的人都是柔軟的好人。但這種憤怒和年齡真的有關系嗎?李滄東一定是憤怒的,這憤怒就如魯迅的筆鋒,冷僻入骨。

《薄荷糖》是革命親曆者的注腳,是個體命運與時代相撞又泾渭分明的斷代史。

沒有辦法不憤怒,你我是曆史的參與者,是自身命運的構建者,無法免責。

忠實地反映人類社會,觸發永恒的自省,給當下的人以參照,這正是悲劇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