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2023.3.31首發于「凹凸鏡」

在《詩》片末,許鞍華被一群詩人問起,為什麼要拍關于香港詩的紀錄片?她答,在許多壓抑難熬的時候,是小時候讀的那些詩成為了自己的護身符,給自己撫慰,支撐自己走下去。她坦言對比劇情片,這種題材、包括紀錄片的形式可能不足以吸引投資,不過想想自己最想拍的題材,還是放手來做了。她做得很好。

有人拿《詩》和《一直遊到海水變藍》《他們在島嶼寫作》比較,許鞍華在映前接受媒體采訪時說,“我不是因為看了《遊》才拍《詩》,而是為了拍《詩》才去看以作參考。”

許鞍華鞍山出世,輾轉至澳門,在香港長大,在港大比較文學系修讀詩歌,後面去倫敦學電影,回來從胡金铨的助理做起慢慢拍電影。

我想起了《去日苦多》,香港回歸之時許鞍華拍的一部紀錄片。在飯桌上,許鞍華和幾位大學同學“吹水傾計”,和老友們拼湊舊時的記憶,北角的街道、五層樓高的模範村、街心公園的樹蔭,在《去日苦多》裡我們看到宏大曆史背景下殖民地的過往也是由個體微小的生活記憶構成。時過境遷,等到了《詩》,還是那個熟悉的配方。古稀之年的許鞍華,在紀錄片中的呈現,對身份和城市境遇的挖掘,仍是那個“老文青”的身影。她穿着深色棉麻長裙,桌邊放一包莫吉托的香煙,和詩人對坐,在他們的工作室裡、家裡和茶餐廳裡侃大山。這樣的對話,不過分解讀,不刻意用力。影片開頭西西拿着泰迪熊對鏡念《舊啟德機場》,詩人飲江的《陰謀不沾染世界》貫穿始終,以布萊希特《緻後代》結尾,詩人與城市松散自然地串在一起。

城市遊走,“鷹都被我寫過了”

當第一個主要人物黃燦然出現時,許鞍華“套話”問他如何看待香港現狀。然後地點轉向深圳,黃燦然牽着狗,在深圳洞背村的車站目送伴侶上車。

回到香港,在灣仔的天橋上,黃燦然說,朋友們都問他,你一個寫城市的詩人,離開香港了你還寫什麼?他望向天空回答,鷹都已經被我寫過了。一語道破所有最深沉的情感。比起那些引發全場轟鳴的笑點和哭點,這是片中特别微不足道的一句話。在香港生活的人或許會特别有共鳴,除了那些香港地讓人熟悉的意象:茶餐廳、菠蘿包、雲吞面,比起摩登城市川流不息的街道人群,政治上洶湧不停的情愫,鷹可能是這個城市比較獨特的存在。生活在城市裡的詩人,會用什麼方法來表達自己的感情呢?是寫過的鷹,陽光,風、雨、雲,和不忍打擾的裁縫店老人。在此,我想引用片中出現的兩首詩:

陽光是偉大的 黃燦然

“陽光是偉大的,因為

他普照萬物,而不知道并非

萬物都需要普照或同等普照,

所以白雲是偉大的,提供

一層遮蓋,還有烏雲,增加

濃度,所以雨是偉大的,使

熱的涼,幹的濕,火的水,

所以風是偉大的,使

悶的暢,靜的動,塞的通,

所以勞動者是偉大的,給

富人窮人所有人蓋房子

遮擋風吹雨打日曬,

自己住棚屋,冷了就出來

接受陽光的溫暖,熱了

就移到他們建造的

高樓大廈的陰影下。”

裁縫店 黃燦然

我淩晨回家時,常常經過一家裁縫店

——當它燈火通明時我才發覺我經過它,

而它并不是夜夜都燈火通明。我經過時

總會看見一個身材清瘦、兩鬓斑白的老人

獨自在熨衣服。他幹淨整潔,一邊熨衣服

一邊開着收音機,在同樣整潔的店裡。

每次看見這一掠而過的畫面,我就會失落,

盡管我的步伐節奏并沒有放緩。那一瞬間

我希望我是他,這樣安安靜靜地工作,

像天堂一樣沒有幹擾,讓黑夜無限延長。

我不斷閃過停下來跟他打招呼的念頭,

但我的靈魂說:“這是個奇迹,

你闖不進去,因為你不是

也不可能是它的一部分。”

這兩首詩出現時,是我第一個淚目的時刻。拍電影的,做紀錄片的,影像工作者們有他們留住城市瞬間的方法。許鞍華善于捕捉從小人物的生産圖景,不管是《桃姐》還是《天水圍的日與夜》,劇情片用故事起承轉合營造社會底層的生活處境。紀錄片裡,詩人的文字加上許鞍華對其文字所搭配的電影畫面雙重直擊,效果翻倍。對香港的懷念,對小人物的關懷,對街道質感的捕捉,逝去光影,舊時記憶與現實景象交織。就像片中另一位詩人說,“跣”這個字是有畫面的,這是香港這所城市内化成為港人生活體驗後外露的表達痕迹。“關鍵不在于愛的對象,而在于愛的權力。”紀錄片中的詩、人、城聯動,直抵内心。《詩》中引用黃燦然《陽光是偉大的》,《裁縫店》,《在茶餐廳裡》配合捕捉香港地的普通人、草根勞動者、食客、路人的片刻,和文字回響,打破了好多好多堵牆。喜歡紀實影像的朋友們或許在每一次真實影像出現時,心裡都會湧出一陣本能的悸動。我在此之前鮮少讀詩,常常隻沉溺在真實影像的一次元中尋找感動,而詩,給我開啟了另一個次元的大門,不局限于表達的形式,因為種種表達其實都是在再現真實,超越真實。感謝這部片子,一點也不“文”,也完全不悶,即使是少有文學經驗的人如我,也數次淚目,完全感受到詩中、片中想營造的他者和自我糾纏的狀态。

他令我尊重日常生活

許鞍華說,她從來不知道廖偉棠是曾拍過她的攝影師。這是廖偉棠的多重身份之一。

廖偉棠說,他認為溝通是無效的。他上課從來不和學生溝通,三個小時的課講完直接可以變成一本書。既然如此,我們在片中看到的廖偉棠,就是那個單向輸出的廖偉棠。拍黃燦然時,許鞍華跟他一起生活,行山,煮飯、飲茶,補褲子。拍廖偉棠,許鞍華則默默在一旁等待。拍攝期間,這個自律又入世的人極度繁忙,那麼許鞍華就拍他三個小時的課堂,在一旁聽他的詩歌評審,記錄他無數次的讀詩、講詩,直到所有的輸出結束。我們也和廖偉棠的學生一樣,共同聽了一節漫長的講座。他跟學生們從李商隐講到策蘭,講入世的作家如杜甫、布萊希特;他批評别人的詩歌出現太多大詞,如“民主自由”。講課的時間久了,一個長鏡頭太單調,我們就看到攝制組的第二個機位在畫面邊緣試探,正好就是廖老師在講策蘭的《一片葉子》:“當一次談話/幾乎就是犯罪”。之後的穿幫,更為赤裸,攝影師大搖大擺地從畫面中穿過,無數次地提醒我們拍攝的本質。“打倒象征主義!活生生的玫瑰萬歲!”

作為紀實愛好者,我驚喜地發現有一些“彩蛋”出現在他那台有些年頭,已經滿是磕碰傷痕的MacBook air上。這個攝影師的黑白作品讓我們看到了二十來歲的杜海濱、賈樟柯、趙已然、梁龍,出現在鐵路沿線,在綠皮火車接口處抽煙,慢門記錄曾經那些“遊民們”年青的歲月。廖偉棠也創建過紀實攝影的俱樂部,企圖振興70年代後就日漸式微的藝術形式。他拍奧運前夕工人的狀态,在鳥巢前記錄即将被拆除的古廟。他花了很多時間去西藏,去歐洲,給自己布置奇怪的任務。廖偉棠把青春留在了北京和路上,回過頭來,他結婚生子,在台北除了教書外,參與無數份社會上的工作。廖偉棠說,是黃燦然教會他要尊重日常生活,于是我們看到了他年幼的兒子派電動玩具火車偷偷潛入許鞍華和爸爸對話的現場,這是廖偉棠口中“超現實”的一幕。2019年之後,疫情森嚴期間,在台北拍攝,也有其他港人作家出現在片中,可以聯想到他們經受的雙重壓力。片末借來影行者2007年拍過的寶貴素材,“今夜我在碼頭燒信/群魔在都市的千座針尖上升騰”。廖偉棠出現在皇後碼頭保衛運動上,身份不斷流轉。他在現場讀詩,他是攝影師,更多時候他是在場的一員。于是,這些林林總總加在一起,構建了他的詩人身份。

紀錄片中還提到一首詩,我渴望找到出處,于是問chatgpt,它倒好,直接給我編了一首,也有意境。

...

劇透結束,還想透點“詩”,最末附上一些片中提到的詩歌。希望大家都有機會在大熒幕上欣賞到這部影片。

陰謀不沾染世界 飲江

作為陰謀家

活在

沒有陰謀

這世界

其苦

可想

其樂

可想

作為陰謀家

陰謀不沾染世界

其樂可想

其苦

可想

親愛的

你就是

那個

可想

陽光是偉大的 黃燦然

陽光是偉大的,因為

他普照萬物,而不知道并非

萬物都需要普照或同等普照,

所以白雲是偉大的,提供

一層遮蓋,還有烏雲,增加

濃度,所以雨是偉大的,使

熱的涼,幹的濕,火的水,

所以風是偉大的,使

悶的暢,靜的動,塞的通,

所以勞動者是偉大的,給

富人窮人所有人蓋房子

遮擋風吹雨打日曬,

自己住棚屋,冷了就出來

接受陽光的溫暖,熱了

就移到他們建造的

高樓大廈的陰影下。

裁縫店 黃燦然

我淩晨回家時,常常經過一家裁縫店

——當它燈火通明時我才發覺我經過它,

而它并不是夜夜都燈火通明。我經過時

總會看見一個身材清瘦、兩鬓斑白的老人

獨自在熨衣服。他幹淨整潔,一邊熨衣服

一邊開着收音機,在同樣整潔的店裡。

每次看見這一掠而過的畫面,我就會失落,

盡管我的步伐節奏并沒有放緩。那一瞬間

我希望我是他,這樣安安靜靜地工作,

像天堂一樣沒有幹擾,讓黑夜無限延長。

我不斷閃過停下來跟他打招呼的念頭,

但我的靈魂說:“這是個奇迹,

你闖不進去,因為你不是

也不可能是它的一部分。”

在茶餐廳裡 黃燦然

一個秃頭的中年男人,

坐在斜對面的卡位裡,

他對面坐着一個小兒子

和一個小女兒。

他如此孱弱,近于卑賤,

僅僅是這個形象,就足以

構成他老婆離婚的理由

——他多半是個離婚的男人,

身上滿是倒黴的痕迹,

他沒有任何聲音,

也不作任何暗示,

卻非常準确地照顧孩子吃飯;

兩個孩子都吃得規規矩矩,

他們也沒有任何聲音,

也不留意任何暗示。

從他的表情,看得出

他把一切都獻給了孩子,

卻不給他們明顯的關注。

這是個沒有希望的男人,

他下半輩子就這麼定了,

不會碰上另一個女人,

也不會變成另一個男人,

更不會有剩餘的精力

去讨好人,或憎惡人。

但是,在履行這個責任時,

他身上隐藏着某種意義,

不是因為他自己感到,而是因為

他斜對面另一個中年男人

在這樣觀察着,思考着,

并悄悄地感動着……

….

而他經曆過的,正等待你去重複。

大角咀,尋春田花花幼稚園不遇 廖偉棠

這是另一個香港。

走在唐樓間漏下的陽光中

看紙紮店裡唱紅梅記。

那些透明的身體裡有心

那些燒鵝有靈魂

窗有撲翼聲。

老孩子帶領小孩子

騎樓倦眠如一騎雨人

在半途遇劫爛漫。

那些花哪兒去了?

他拿着一塊磚頭

敲擊彩虹。

還認得我嗎?

我是你幻聽的校長。

在貓眼裡在狗爪裡

在潛過茫茫滄海的

一條白飯魚的懷裡。

步步花花,畝畝春田,

一江好夢全無恙。

它不是另一個,

而就是這一個香港了。

皇後碼頭歌謠 廖偉棠

皇後碼頭歌謠

共你凄風苦雨

共你披星戴月

——周耀輝《皇後大盜》

那夜我看見一垂釣者把一根白燭

放進碼頭前深水,給鬼魂們引路。

嗚嗚,我是一陣風,在此萦繞不肯去。

那夜我看見一弈棋者把棋盤填字,

似是九龍墨迹家譜零碎然而字字天書。

嗚嗚,我是一陣風,在此萦繞不肯去。

那夜我看見一舞者把一襲白裙

舞成流雲,雲上有金猴怒目切齒。

籲籲,我是一陣雨,在此淅瀝不肯去。

那夜我看見一喪妻者鼓盆而歌,

歌聲清越仿如四十年前一少年無忌。

籲籲,我是一陣雨,在此淅瀝不肯去。

“共你披星戴月......”今夜我在碼頭燒信,

群魔在都市的千座針尖上升騰,

我共你煮雨焚風,喚一場熔爐中的飛霜。

咄咄,我是一個人,在此咬指、書空。

一片葉子 策蘭

一片葉子,無樹的,

獻給貝托爾特·布萊希特:

這算是什麼時代

當一次談話

幾乎就是犯罪

因為它包含

如此多說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