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社會學中的“拟劇化”理論,社會生活被視為一種戲劇化的呈現與互動,由不同的角色、戲班(複數的角色),及其相應的象征儀式與互動模式構成這出戲劇。既然“人生如戲”,那總會有悲劇的存在。那麼,什麼樣的角色會适合飾演悲劇呢?
或許是“小醜”吧?我們都熟悉一個這樣的故事,平時最讨人開心的小醜卻自己患上了抑郁症。這似乎映證了一個道理,即喜劇總是建立在他人的悲劇之上。然而,借由加缪的觀點,處于悲劇狀态的“小醜”們,有時活得渾渾噩噩反而更逍遙自在;自然,意識到自己的生活的悲劇性,本身就是一種悲劇。那麼,當生活處在悲劇的時候發現“小醜竟是我自己”,我們應該怎麼辦呢?
顯然,在觀衆看來,電影中的主角卡比利亞就是處在其生活悲劇中的“小醜”。本文選擇以卡比利亞的人物形象為例,剖析卡比利亞生活悲劇性的來源,并看她是如何用實際行動回答前文所提出的問題的。
電影一開始,一對情侶在鏡頭前嬉戲打鬧,那便是卡比利亞和她才剛認識一個月的男朋友。卡比利亞飛快地沖向河岸,活像一個剛聽到下課鈴聲的小女孩,在空中不斷飛舞的錢包見證着她的喜悅。然而,在這部被貼上“愛情片”标簽的電影中,展現愛情甜蜜惬意的片段卻并未占據多少時長。正當卡比利亞在河邊哼着小調時,一旁的男人把她推進了河中。或許他幾分鐘前還在跟卡比利亞許着山盟海誓般的諾言,但此刻這個男人早已拿着她的錢包逃之夭夭了。導演用不到一分鐘的時間,讓我們見證了一段愛情的虛幻性,以及卡比利亞經曆的悲劇性。
我們不知道這是不是她第一次經曆類似事情,但肯定不是最後一次。
卡比利亞是天真單純的。當大難不死的她被一群人從救起時,她第一反應是呼叫着剛把她推入水中的男人的名字。可是,她可不是急着要找男人複仇,而是好奇自己的“男朋友”怎麼不在自己的身邊。不顧救生員奇怪的眼光,卡比利亞抄起一雙小鞋跑回家中,敲着無人應答的門。當好朋友問她發生了什麼事的時候,她輕描淡寫地說,“我們去河邊散步,然後…我落水了。他很害怕,就自己跑了”奇怪,她是腦袋進水了嗎?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落水的嗎?或許隻是她不願意面對這一現實?天真單純的人是不會對身邊的人做過多惡意的揣測的——大概是她潛意識裡不願意相信自己所愛的男人會為了四萬裡拉而抛棄自己吧(PS:“為了一碗羅宋湯可以引發一場革命”,《戰艦波将金号》)。即便她的朋友在一旁不斷地取笑她,她仍不願意接受。不斷思考着那個男人為什麼要抛棄自己,她覺得自己的真心理應獲得回報,再怎麼樣,也不至于被他置之于死地吧。最終,卡比利亞接受了現實,像祥林嫂一樣說着“我真是個白癡”,總罵着男人對自己的不珍惜“(你)去哪裡找像我這樣的女人”,把與那個男人的一切回憶都埋葬在烈火中,罵罵咧咧地回了小屋。
卡比利亞是率真的。她有着典型意大利人的情緒化特征。生氣的時候,卡比利亞瞪大眼睛,像希特勒一樣揮舞着她的手臂,顯示出一種與其身高所不匹配的氣勢,并跟嘲諷取笑她的人們大打出手;高興的時候,她會伴着音樂翩翩起舞,活像一個涉世未深的小女孩;難過傷心的時候,她會哀歎自己的命運多舛,一雙大眼睛裡寫滿了無奈與可憐。(PS:扮演卡比利亞的女演員是本片導演費裡尼的妻子,導演居然能“允許”自己的妻子扮演這種小醜性角色)
當然,卡比利亞并非總是“運氣”不好,命運的微光也會短暫照進她的窗台(《燃燒》)。有一次,她目睹了一對情侶的吵架,随後,被抛棄的男人孤零零地上了豪車,招呼一旁同樣孤獨的卡比利亞上車。一開始,卡比利亞對男人莫名其妙的行為充滿着不解與不耐煩。但當得知身邊的男人是無人不知的當紅明星時,卡比利亞再次充滿了喜悅,乃至于向陌生的路人炫耀顯擺。然而,或許隻是被女友抛棄後的大明星為了排遣寂寞,卡比利亞才“有幸”經曆了這段豔遇。可惜,當大明星的女友梨花帶雨的依偎在愛人的身旁時,我們可憐的卡比利亞就隻能被迫在洗手間裡度過她的夜晚。當然,如果硬要說卡比利亞從這段經曆中獲得了什麼的話,那或許是大明星給她的幾張鈔票和朋友們笑話她的新素材。
卡比利亞是要強的,但這也反映了她内心深處的敏感自卑。迫于生計,卡比利亞在年紀輕輕的時候就淪為妓女,飽含人間冷暖。即便如此,她總喜歡标榜自己的“與衆不同”。在電影中,卡比利亞至少說了三四遍類似“我和他們不一樣,我有自己的房子”的話——即便是在面對腰纏萬貫的大明星時,她也是如此“出洋相”。自然,幸福是奮鬥出來的,更是比較出來的。在寸土寸金、不乏風餐露宿人員的羅馬街頭,房子自然是足以進行“區分”的資本。卡比利亞從中找到了足以用來填補自己自卑内心的優越感。也因此,我們便不難理解,她會對那些試圖揭她短的人如此氣急敗壞。
命運對她這種人是不公的,但她也不是沒想過去做點改變。像一些同樣不滿現狀的人一樣,卡比利亞一度希望訴諸宗教神秘主義的力量。在聖母像前,卡比利亞操着她那雙噙着淚的大眼睛說道,“瑪麗亞,救救我吧,幫我改變我的生活,讓我改變我的人生”。可神真的因此而垂青她嗎?宗教儀式結束後,衆人懶洋洋地躺在草坪上,唯獨卡比利亞在一旁悶悶不樂,她用憤怒而失望的語氣說道,“我們的生活一點都沒改變!任何人!我們還是跟以前一樣。”内心渴望自由卻無法真正逃離的卡比利亞,借着酒勁,沖向途徑的神職人員,宣洩着她對宗教信仰無法“拯救”自己的不滿。卡比利亞張牙舞爪,出盡了洋相,可最後隻能坐在草地上流着沒用的眼淚。
可經曆了這麼多,卡比利亞依然從内心深處像個小女孩,她仍渴望屬于自己的愛情。宗教神秘主義做不到的事情,或許愛情的力量會拯救她吧?在被劇院裡的魔術師催眠後,卡比利亞流露出了她的單純與真情。可當她發現這隻是一場夢,而她内心深處的純真被人一覽無餘後,卡比利亞憤怒而羞愧,唯恐被人再次取笑的她,一直等到夜深人靜時才離開劇院。
在劇院的門口,她遇到了一個名叫奧斯卡的男人。奧斯卡跟卡比利亞說,剛剛劇院的“表演”,讓他非常感動,他認為,他是卡比利亞素未謀面的知己。卡比利亞身上那份曾為她招來悲劇的天真純潔,在奧斯卡口中卻成了稀罕的寶物。“我們都可以假裝憤世嫉俗或詭計多端,但當我們面對純潔和無邪的東西的時候,虛僞的面具就會掉下來,心底就會泛起美好的東西”,奧斯卡說道。經曆了那麼多的卡比利亞,自然對突然到來的“緣分”報以猶豫躊躇。但在男人不懈地努力下,兩人逐漸展開了交往。眼前的男人翩翩有禮,有着正經工作,能說會道,主動而恪守分寸,“他甚至還蠻帥的”,也不嫌棄卡比利亞的經曆。就這樣,卡比利亞的心防又一次被瓦解了。
在奧斯卡向她求婚後,卡比利亞手舞足蹈,喜悅之情溢于言表,一雙小短腿也跑得飛快,向同伴訴說着她對未來的規劃——完全沒有被求婚時在那男人面前的矜持與猶豫。有那麼一刻,我們都期待卡比利亞能結束命運的輪回。然而,請注意,卡比利亞是隔着一片鐵絲網在跟同伴進行對話的——導演借助象征主義的手法,暗示着卡比利亞依然是渴望自由但卻受限籠中的鳥兒,使觀衆足以預見新一輪悲劇的開始(參見《四百擊》)。但在此刻,卡比利亞的内心深處隻有對新生活的期待與喜悅。她賣掉了自己視以為寶的房子,打算跟心愛的男人遠走高飛。臨走前,她不忘告訴自己的好朋友,“你将來也會遇見奇迹的,就像我一樣”。可這一切,真的是聖母瑪麗亞眷顧她的産物嗎?
自然,劇情并沒有朝着另一種可能性發展。電影的最後,卡比利亞和奧斯卡散步到我們熟悉的河邊。似曾相識的劇情再次上演。當卡比利亞打趣地提起了曾經在河邊的經曆時,她察覺到自己未婚夫的神情異樣…但她賣房所得的40萬裡拉被男人蠻橫搶走,隻留下在草地上悲痛欲絕的卡比利亞。唯一不同的是,這次的卡比利亞并沒有被推入河中。
剛被自己所愛男人傷透了心的卡比利亞,在同一個地方跌倒了兩次的卡比利亞,經曆了那麼多大喜大悲的卡比利亞。隻見她從草地中緩緩站了起來,取走草地上的鮮花,獨自一人走出森林,神情怅然無助,路邊衆人的歡聲笑語似乎都與她無關。可就在這時,街邊歡樂的氣氛感染了她的内心,泛着眼淚的卡比利亞的臉上再次映着笑容。誰知道她未來會怎麼樣呢?我們不得而知。
回到我們一開始的問題,如何應對“小醜竟是我自己”的現象呢?反抗或許是一種出路。
在菲尼克斯主演的《小醜》中,同樣不滿自己現狀“小醜”,采取了抱負社會的反抗行為。但這種反抗行為是反社會的,在現實生活中,隻有極少數人采取了這樣的做法。
我們從卡比利亞的形象中發現了,天真單純構成人物悲劇性的來源——殘酷的社會對單純的人總是不幸的。因而,當導演借助那個虛僞男人之口,表達了對天真純潔的贊美時,這不由得說是一種十足的諷刺。卡比利亞像西西弗般的角色,不斷追求又不斷失敗,想要改變又無可奈何。但卡比利亞也在進行着反抗,隻不過她的反抗是“消極的”。她并沒有因飽受困難而放棄對美好的希望,也沒有因社會冷暖而失去自己的本真,也沒有被社會塑造成自己所不想成為的人。她或許是“傻”,可她一生過得真實,總比那些虛僞的人活得更潇灑。因而,在我看來,這是一部“變相的治愈電影”,即把心碾碎了再給它進行縫縫補補。
在社會中,“更多數的大衆”往往是沉默的。其實很多人都有過跟卡比利亞類似的無奈與迷茫的悲劇經曆,從這點來說,我們沒有必要去嘲笑卡比利亞,因為許多人身上都或多或少有着她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