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稿子存檔)
沒有嘈雜的故事背景,亦無激烈的對白,更無引人入勝的情節……賈樟柯的《三峽好人》勝似一部紀錄片,閉口不言,卻已把一切道盡。着眼于三峽大壩修建時期底層人民的生活,該影片給人以勞動大衆訴說親身經曆之感。
緘默與克制似乎是該片與底層民衆的共鳴之處。在賈樟柯的鏡頭中,攝像機隻是一個誠實的記錄者,重慶奉節縣的破敗、矛盾,乃至隐痛,它照單全收;不加任何個人化的矯飾,沒有第一人稱的抒情,隻因“冷靜地講述”才是其使命。煤礦工人韓三明從山西來到重慶奉節,找尋十六年前買來的妻子。他北腔北調的普通話在川渝方言裹挾下格格不入的窘迫,被隐去了;前妻十六年前被作為物品出售的無力之痛,被隐去了;甚至連修建三峽大壩給奉節帶來的劇變,也被隐去了。隐去得太多,省略得太多,故而呈現在你眼前的,唯不甚清晰的畫質與幾抹仿佛膠卷底片的褪色而已。然則當你将目光放得稍細膩些時,那些斑駁的牆壁、那些赤裸黝黑的臂膀與那些茫然的眼神,又會讓你遙遙觸摸到三峽的脈搏——那跳動得規律而有力的,正是最真實、最誠懇的三峽。
揆諸叙事本身,是且隻能是這種沉默式的鏡頭語言能夠擔起客觀反映底層勞動人民生活的重任。這種叙事任務也絕非當今所謂“人文攝影者”怼着環衛工人的臉按下快門所能完成的,它要求叙事者以平等的姿态去傾聽,去關切。就這一點而言,《三峽好人》做到了:其平淡的鏡頭語言雖聚焦底層人民群體卻無絲毫嘲弄與居高臨下之态,以克制理性的精神品質真正完成了與人民的融合。凡此種種,難道不正是勞動人民沉默寡言卻辛勤質樸之品格的生動映射嗎?
沉默之下,是隐伏的悲痛。“功在當代,利在千秋”是三峽大壩工地上真實存在的宣傳标語,影片中也無處不暗含着如此“矛盾”。立足今日,三峽工程無疑是澤被今世與後代的;然則在影片中的“當時”,人人雖都有一部用于溝通的手機,卻難以解決切身的溫飽問題。再譬如影片中一個馬爾克斯式的魔幻現實主義鏡頭:UFO掠過奉節上空,人物卻隻是無動于衷般繼續着自己手中之事。其理由相同:生計才是真正值得他們關切的。類似的矛盾也于環境背景之中有所體現:長江若無其事地流淌,清澈依舊;數百米開外的低地上卻盡是拆遷的痕迹:斷壁殘垣成片,仿佛不待明日目之所及處就将被置于水位線之下。
抛開影片中的領導将民衆血汗堆砌成的大橋當作玩物炫耀不談,真正“隐伏的悲痛”除了溫飽以外,便是故土消失的缺憾。影片中拆遷辦的人也直言不諱:“兩千年的一個城市,兩年就要拆掉,問題自然是很多的!”誠然,對故土的依戀,是被崇尚“落葉歸根”的中國鄉土社會寫入基因的。失落的亞特蘭蒂斯被無數神話記載而得以“重建”,被無數後人懷念而得以“永生”,而這個小小的奉節縣,又有誰來記錄與緬懷呢?幸而在曆史的聲音即将黯淡之際,《三峽好人》出現了。哪怕是呐喊再微弱、表意再晦澀,這座小城終于也有了自己的曆史載體,讓萬萬千千奉節居民的妥協不至于徒勞。
無論如何,生活總是要繼續下去的。在影片結尾,韓三明向三峽民工們介紹,在自己的家鄉山西,煤礦工人的報酬高,但随時都有被炸死的風險。赤膊的民工們面面相觑,最終決定跟随三明前去——不過是從一種苦難奔赴另一種苦難,其唯一的資本乃是獨屬于底層人民的頑強生命力。
于是三明走遠了,上船了。三峽固然還會有無數善良熱心的好人,但2006年的那個三峽失去了韓三明,三峽便再無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