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晚上我在微博上說堅持看了半小時的《秘密森林2》,又一次打瞌睡了。換個吾友十六推薦的《我親愛的朋友們》,這次也還是隻堅持了半小時,又敗退了,鬧哄哄亂糟糟的,第二次仍然看不下去。一個悶一個吵,有的劇就是沒有眼緣。十六說想想你把《我的大叔》堅持下來了,已經很不容易。我說《我的大叔》很好看呀。她說前面挺壓抑的,像胸口堵了石棉。我說李知恩一臉精靈之氣藏不住。她說那是,有一種剛出場的黃蓉扮作小乞丐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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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知恩飾演的李至安,有一種剛出場的黃蓉扮作小乞丐的感覺

《我的大叔》就是這樣一部作品。李知恩飾演的孤女李至安就像有一兩手絕技傍身的邪派少女,突兀地闖入成年人的世界裡。那個世界刻闆無趣,沉悶之極,有無數規矩,每個中年人都羁縻塵網許多年,碌碌無為,意志消磨,面目模糊,一身頹喪。每天拖着千斤萬斤重的身軀出去奔忙,像身入屠宰場,累了一天不想回家,和三五至親好友在小酒館一坐又是一個晚上,夜夜喝酒,毫不節制,下酒的話題永遠是老三篇,無盡的牢騷,無望的生活,無光的前景。喝到神智不清,想想這一天又這樣混過去了,一點幸福感都沒有,看看眼前黑沉沉的路,昏沉沉的燈光,頭頂上星月俱暗,每個人都想哭出來。

成年人的世界,分成黑白兩個世界,白天圖窮匕現,搏殺得你死我活,晚上氣力用盡,喝酒隻圖一醉。人到中年,年過半百,十多年寒窗苦讀的辛苦,隻能支撐二十年的體面生活,身體和精力被社會這架機器壓榨幹淨之後,殘軀被無情地丢棄出來。這個過程,死傷過半,活下來的,都是一身的傷病,隻要沒死,就得揾食,為了混口吃的,隻能在光鮮亮麗的高樓大廈背陰面去求生存。于是觀衆們看到那些天天聚在一起喝酒的中年頹廢男人們,過去的校董在賣着泥鳅魚,過去的藥廠理事在開着小吃店,過去的企業高管在幹着清潔工……一些零零碎碎過去看不上的小工作,面子一抹也就去幹了,勞累了一天之後,除了和老友們喝酒胡扯,确實是找不到更好的方式可安慰自己。那些老朋友們住在同一個社區,同一間學校同一個年級,彼此知道彼此所有的底細,婚姻嫁娶也在這些人當中,五十年不離不棄,隻有他們不會笑話彼此,實在是太知根知底。這樣一個熟人社會,離不開,掙不脫,被它束縛,又被它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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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臉受委屈相的頹喪中年男人樸同勳

這個社會,是傳統的儒家文化統治下的社會,這一套體系太過完整,所有生活在裡面的人都得按照它的标準去生活,它講究父慈子孝、恩養雙親、兄友弟恭、鄰裡親愛、互助合作,構建的社會倫理秩序不可能打得破。在這個社會裡,有溫情的一面,如“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男主角樸同勳三兄弟和朋友們都是這樣的一群人,當看到孤女李知安,他們出手相助,看作是自家人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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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樸同勳,不是東熏

李至安的聾啞奶奶過世,樸同勳的大哥為這個隻見過兩三次面的孤女拿出全部積蓄舉辦最體面的葬禮,雖然目的也是滿足自己長久以來的心願,但這個行為,确确實實是安慰了一生孤苦的失怙女孩李至安。李至安奶奶那樣一個善良受苦的老人,也當得起這樣一個體面的葬禮,她拖着殘病之身苟延一息,就是想親手把唯一的親人小孫女交到可靠的人手裡,直到見到樸同勳,這才安心含笑九泉。

樸同勳大哥的出手,得到所有人的理解并支持,他們為這個并不認識的孤女獻出他們的善良和愛心,在完全陌生的老婦人靈前鞠躬、為她守靈,是對她堅強走完這一生的尊敬,她的人生,也是他們的人生。一個生前受盡貧病之苦的老人在死後得到這樣的哀榮,以至另一個看護李至安長大的孤老清潔工爺爺會安慰并羨慕地對故人之靈說:好福氣。這是傳統儒家社會對一個人的一生的最高贊美:好福氣。這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孝道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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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群人,從小一起長大,成年後天天晚上一起喝酒

對李至安這個孤女,他們也毫不猶豫就接受了她,張開懷抱擁抱她,因為是樸同勳帶來了,他們相信他,也就無條件接納她,當她是自家親戚,小酒館的老闆娘鄭靜希有了她生活都有了重心,生命不再寂寞,新年和秋夕有了共慶的人,這一世做人就算成功,沒有虛度。樸同勳三弟看着電視裡的球賽說他曾經看過一部電影,講兩個孩子怎樣生活下去,大的一個才十二歲。他看了五分鐘就關了,實在看不下去。他想砸爛電視,走進去把兩個孩子帶回家。怎麼能讓兩個孩子就那樣沒人管呢?因此他們會把孤女李至安當作家人一樣愛護,不問她的過去,不計較她的沉默。受過生活之苦的人都知道笑容之艱難。這是幼吾幼以及幼之幼的恤孤義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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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酒館的老闆娘鄭靜希有了孤女李至安,生活有了盼頭

所以這部劇每一集都那麼死喪死喪的,但每一集都有一個動情點可以打動觀衆。這個社會本來就是如此死喪,老年、中年、少年,每一個人都生活得不容易,打動人的是在死喪裡無奈生活着的人身上的善良和溫情,靠着彼此間的關愛,繼續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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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年、中年、少年,每一個人都活得不易

這個倫理系統就這樣一代一代傳遞下去,每個人從中汲取營養,再反哺他人,看上去無比牢固,摸上去也有溫度,但其間也絞殺人無數。這中間犧牲最大的,不是那些喪喪的中年失業男,而是他們身後更沉默死喪的群體:他們的妻子們、他們的母親們。她們才是支撐這個系統最牢固的基礎,她們是被犧牲得最徹底的人群人,男人們還有地方天天喝酒發牢騷,他們的妻子們和母親們還要聽他們的牢騷,承受他們的失意,從早到晚不停地勞作,沒有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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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為了三個成年兒子,每天忙得腳不沾地

樸同勳三兄弟的母親,永遠在廚房忙碌着,每天要做出三頓飯來,喂飽已經成年還賴在家裡的兩個兒子,70多歲了,每天忙得腳不沾地,進去出來兩手永遠挽着食物。這是老一輩的女性,任勞任怨,沒有休息,以兒子們的榮耀為榮耀,以兒子們的悲苦為悲苦,從來沒有為自己想過為什麼一生要這般操勞。大兒媳是這個古老社會的一部分,生于此,長于此,老于此,重複着老母親的生活,承擔着丈夫的失敗和失意,甘苦與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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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嫂化作了其中的一份子,三弟的女友傻傻的不知險惡

二兒媳是這個傳統社會的外來者,現代社會中産階級的新人物,不幸嫁給樸同勳這樣的傳統男人,融不進去,也拽不出自家丈夫來。樸同勳在那個舒适圈待得太久了,已經不知道要獨立,也離不開自己的舒适圈。城市中産階級要的是小家庭,家庭和生活的重心是夫妻,傳統社會是大家庭,結了婚各自生活的兄弟還要天天在一起,如同少年般圍繞在母親四周,因為有母親的供養,隻要有母親在,他們就可以無期限停留在少年時期,無憂無慮,所以他們不肯長大。他們隻是身體上成年了,出去逛了一圈,領個女人回家,完成了傳宗接代的任務,便由得自己的妻子被他們丢棄在廚房裡,如張愛玲說的,“如冰箱裡的一尾魚”。他們把妻子扔在廚房,跟他們的母親一起勞作,慢慢取代他們母親的職位,繼續照顧他們的生活,撫養他們的兒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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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兒媳是傳統社會的外來者

三弟是看得很明白的,他把靠上來的女友一再推開。當女友看着他們一群人熱熱鬧鬧天天聚在一起喝酒聚會,羨慕得兩眼放光,說她愛上了他們一家。小酒館老闆娘靜希姐笑着提醒她,大嫂當年也是這麼說的,現在呢,在鬧分居。這要命的三兄弟啊,死活都要在一起,妻子女友小家庭,對他們來說,都是不存在的。要麼來加入他們,在他們喝酒時在廚房準備酒菜,就像媽媽和大嫂,要麼一個人守着孤清,就像二嫂。還好他還年輕,沒那麼卑鄙,知道放女友一條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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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弟毀了她,救了她,放過了她

整個傳統社會,是建立在妻子這種生物演化為犧牲的基礎之上。大嫂是家生子,早已經化作其中的一分子,二嫂是外來者,跟這種文化格格不入,始終有壁,當從丈夫那裡得不到溫暖和愛情,自然會向外界索求。當樸同勳得知妻子出軌,盡管憤怒,也知道是他太過看重三兄弟間情義而冷落了妻子。當樸同勳大哥知道弟妹出軌,替弟弟悲傷之餘,第一句對同勳說的話也是去向弟妹道歉。沒有結過婚的三弟表示不解,大哥說難道就不過了嗎?那個社會裡的男人們不會為了這種事情就離婚的,就像樸同勳大哥那樣,背了一身的債,成日價東躲西藏,連女兒的結婚禮金也要昧下,妻子跟他分居,他也死都不會離婚。離了婚,他們是孤苦無依的孤老頭子,死了也未必有人收屍,他們知道子女都向着他們的母親,就跟他們一樣。他們不是不知道他們對不起妻子,但他們就是要聚在一起,他們才是血脈相連的親人,所以拚命也要延續大家庭這個宗法社會,這樣他們才能活得像個人樣。在這樣社會裡,他們如魚得水,并且不知道别的活法,也不想去知道别人的活法,他們隻是要求外來的人要依照他們的活法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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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和三弟串謀要昧下女兒的結婚禮金。整個故事,開始于一場婚禮,結束于一個葬禮,生死嫁娶,人生幾件大事

他們的這套标準可以說好,也可以說壞。他們有自己的好壞标準,這裡面的模範人物就是樸同勳,他嚴以律己,寬以待人,跟他做朋友是很舒服的,他是這套體系培養出來的道德完人。樸同勳年輕時有個死黨,忽然有一天出家做了和尚,扔下年老體衰的父母和相愛的女友鄭靜希,一個人去山上的寺廟裡修行。他是受到佛法的感化嗎?并不是,他是看到了樸同勳的未來,他做得再好,也不過就是樸同勳的樣子,也不過就是社區裡老人們的樣子,這種生活一望可知,毫無吸引力,所以他逃跑了,扔下女友,等了他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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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忙一生,不過如此,索然無味,不如趁早離開

他在山上修行,也沒有放下牽挂,對父母的抱憾、對女友的歉疚,讓他成不了佛、得不了道。樸同勳則在紅塵裡修行,反倒把自己修成了一個聖人。樸同勳但凡有一點點瑕疵,李至安這個邪派高手就會把他釘死在道德的标杆上。好幾次李至安都可以弄死他,但他喪喪的往李至安面前一站,聖人這個标簽高高懸在他的頭頂上,跟着他四處活動,活像金鐘罩鐵布衫一樣牢牢護體,李至安找不到他的弱點,反被他收服,從他的對立面,站到了他的身邊,用她的奇門功夫,保護了樸同勳。

李至安是一個武俠小說裡邪派妖女一般的人物,小小年紀,瘦弱軀體,孤苦身世,乖僻性子,冷眼看人。她從小受夠了世人的欺淩,一個人野生野長,練就了一身奇絕的本領,混沌麻木的中年人在她的淩厲的刀法面前,個個像泥胎木頭人。她吃不飽穿不暖,是個發育不良的孩子,這讓從儒家敦厚教門裡走出來的樸同勳生了可憐之心。樸東勳有一張老好人的臉,都俊永這種天生的壞種和李至安這種天生的邪派一看就知道他好欺負,一個要做局,一個要搞錢,兩人一拍即合,聯手向樸同勳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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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門上戳着壞人兩個字的都俊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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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都俊永,不是道俊英

但樸同勳靠着他無欲無求的老好人品德,一路化險為夷,還因品德高尚,感化了李至安,把她變成了自己堅定的盟友,由邪派的李至安引出三教九流的下三濫人物,三個孤苦的孩子一人一招,徹底把都俊永打敗。這個世界,終将是年輕人的世界。都俊永輸得不明不白,樸同勳赢得懵裡懵懂,他不知道當初把他打得一臉是傷的那個兇悍孩子最終幫了他。那是那個孩子和李至安的恩怨,他幫了樸同勳,也放下了對李至安的仇恨和牽念,由此也釋放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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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孩子有着共同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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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各奔了前程

樸同勳們所在的世界是儒家的傳統社會,李至安的世界是黑暗的畸零角落,他們有他們的一套行為标準,那個角落和樸東勳的世界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但有時又有暗渠相通,儒有情理的一面,俠是義氣的延伸,儒家有着無邊的包容之力,俠則義薄雲天,兩者都有向善之心,儒和俠常常能夠并生。樸同勳看到李至安,是動了恻隐之心,身為長輩,自然要照顧弱小,何況李至安本性善良勇敢。李至安遇到樸東勳,是起了任俠之義,從小受慣欺負的人,是看不得好人受欺壞人得意的,他們看到好人受欺,感同身受,自身再弱小,也要鋤強扶弱。兩善相逢,化為甘霖。李至安是樸同勳的天使,拯救他于行屍走肉的生活;樸同勳是李至安的貴人,給她正确的引導,帶給她光明,讓她不至于走上真正的邪門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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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至安遇上樸同勳,黑夜有了光明

李至安能夠不走歪道,先是有奶奶的善良,後又有清潔工爺爺的關照,兩個老人是她的苦海明燈,就像小魚兒在惡人谷那個環境沒有徹底長歪,是因為谷中有個神醫在教他明辨是非善惡。人有天生的向善性,就像植物有天生的向陽性,那種溫暖,是萬物生長的根本。李至安孤苦黑暗的少年時期終将成為過去,等到她遇上樸同勳,苦難便扔在了身後。救人者,天救之;助人者,天助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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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善良,是至安善良勇敢的引導者

想想黃蓉鎮守襄陽三十年,誰還記得她少年十五、六歲時,被自诩的正派人士口口聲聲叫做小妖女?想想黃藥師襄陽大戰時,白發蒼蒼自掌元帥之印,統領江湖人士布下奇門八陣,抵抗蒙古大軍。這個時候,江湖中人誰不争說黃老英雄的一世英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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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哥的想象裡,三兄弟至少要像香港電影裡的男人一樣,鮮衣怒馬,恣意放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