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玲玉》,這個簡單直白的中文片名,很容易讓觀衆以為這不過是一部普通的傳記電影。或許,電影的英文名字 "Center Stage "才更适合作為故事的概括——這部電影不僅僅是關于阮玲玉,更是關于每個與她面臨同樣困境的、熱愛表演藝術的人。

與傳統傳記電影平鋪直叙的單線叙事方式不同,《阮玲玉》采用了多線并行的手法,使得多種叙事交織融會在一起。這其中大緻可以分出三條線:
- 由導演重構再現的阮玲玉的人生
- 張曼玉扮演阮玲玉的過程與心得體會
- 在阮玲玉去世後幾十年,電影創作者與當年曾經認識她的人是如何看待她的(同時也展示了阮玲玉本人的真實影像,作為對後人重新演繹的補充)。
這三條線交替出現,共同構成了這部完整的作品。
這樣半叙事、半紀錄的電影風格也為普通觀衆的觀影提高了難度。如果沒有事先做好足夠的準備,普通觀衆或許會在觀影過程感到難以理解:為什麼導演要在這樣一部傳記電影裡加入電影制作過程的記錄?他們或許剛剛沉浸入阮玲玉辛酸的人生悲喜劇之中,卻又突然被導演穿插的紀錄片風格片段所打斷。
而在我看來,這種處理恰恰是導演在故意把觀衆從阮玲玉的故事中拉出來,讓他們以不同的視角來看待人物。通過阮玲玉和張曼玉之間的對比,讓我們看到她們面對盛名與謠言時不同的态度與抉擇。

當她的私人生活被公衆深扒,被媒體惡意渲染;當她走在路上被人指指點點,冷嘲熱諷;阮玲玉最終不堪其擾,選擇了自行了斷。然而,當問及遇到同樣情形會怎麼做時,張曼玉卻說,即使謠言使她不安,她也"不會讓其他人看出來",“不會讓你們得意” "即使我選擇去死,那也不是因為你們。”
說這話時,張曼玉的臉上洋溢着自信爽朗的笑容,讓我們仿佛回到了香港的黃金時代,看見了那一張張蓬勃向上,英氣十足的女性面孔。半個世紀後,盡管張曼玉這樣的女星仍然逃不脫群衆對私生活的嚴密監視,但比起阮玲玉生活的三十年代,新一代女性已經少了些道德枷鎖,多了些對自身價值的肯定。

此外,《阮玲玉》這部電影還描繪了 "表演"與"存在"之間的複雜關系。當我們欣賞張曼玉演繹的阮玲玉的故事時,我們很容易下意識把張曼玉當作阮玲玉本人。但當畫面一旦切換到電影的制作過程時,我們立刻就會意識到,張曼玉隻是在扮演阮玲玉,我們剛才所看到的并非真實發生的事。
經過這樣幾次來回切換,觀衆逐漸對電影中人的真實身份産生了疑問:她究竟是誰?我們看到的究竟是張曼玉還是阮玲玉,又或者兩者都是?
在電影中,這個問題也曾讓阮玲玉感到困惑。她在電影《神女》扮演了一個暗娼之後,也曾在心裡把自己當成了一名煙花女來看待。正如她對她的同事所說的那樣: "演戲應該是像瘋了一樣,我就是那個瘋子"。她過分追求沉浸式的表演體驗,徘徊在自己的房間裡,試圖像煙花女子一樣抽煙,想象自己引誘着往來過客,甚至還對張達民說:"如果我是妓.女,梁賽珍也是妓.女,你會要誰?"

以至于最後,她在銀幕上的妓/女形象過于深入人心,還影響到了公衆對她私人生活的評價。在電影中,人們在知道她與張達民、唐季珊糾葛不清的關系後說:"《神女》講的就是她的母親......難怪(她會做這種事)。"

那麼,演戲和做人之間到底是什麼關系?電影中給了我們一個可能的答案:表演即是暫時的存在。當張曼玉在扮演阮玲玉時,她就是阮玲玉——這個角色通過她的身體而活,通過她的嘴來說話。然而,一旦導演喊 "卡",她又變回了張曼玉自己。
電影的最後一個鏡頭是阮玲玉的葬禮,她的屍體平靜地躺在那裡,如一尊美麗的沉睡的雕像。導演喊出 "action"後,張曼玉屏住了呼吸。在那一刻,她就是那個死去的阮玲玉。當導演喊 "cut",張曼玉睜開了眼睛,重新開始呼吸,在憋氣之後貪婪地大口吸入新鮮的口氣。那一刻,她宛如一個新生兒重新降臨世界,又仿佛是從一個漫長的夢中醒來。她終于結束了自己作為阮玲玉的一生,重新回歸到張曼玉的身份。

正如張曼玉在影片開頭所評價,“阮玲玉已經是一個傳奇。” 然而這部《阮玲玉》不僅關注她的傳奇,也關注了許多在此之外的東西:她作為一個普通女人的歡笑和淚水,作為演員的堅持和困惑,以及她對生命中路過的其他人的意義。在阮玲玉本人之外,我們還看到了她對後輩演員們的影響,看他們如何應對盛名與謠言,如何與自己的角色共存。阮玲玉已離開,但在這個世界上,她的故事仍在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