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9/2024 doc films

近日閱讀佛經,恰逢今晚放映蔡導新作。觀影前尚未了解該片簡介(我相信這位導演的作品也沒有必要看簡介),在觀影中我有足夠多的時間和注意力來分析這部影片。

電影結構簡單分為僧人和年輕男子各自的拍攝畫面,兩者全程沒有共畫,但相同的場景(例如剛開始的河灘)可以讓觀衆知道他們有時空交集。但無論是二者的行動軌迹、步速、行為、對他人的影響,還是通過穿着所表示的社會身份,都有巨大的差别,以至于可以劃分出兩個世界。

首先從行動軌迹上來說,男子這一天的行動軌迹可以簡單視作現代人的一日遊。從野外走入小禮堂,再到市區博物館,最後在傍晚回到家吃飯。這非常符合人類日常生活作息。至于現代之處,莫過于他穿行在建築物中,沿着每一條規劃好的路線,向着下一個目的地前進。此處的規劃是指建成環境中為人類設計好的路線,如樓梯、門道、行人道,甚至博物館裡的陳列也是既定的路線。最能體現男子所屬的現代世界與宗教世界的隔閡是男子進入了空曠安靜的小禮堂。在非儀式日來到禮堂,說明男子對宗教日常不甚了解。

對于僧人來說,他的行走軌迹是未知,脫離現代人日常生活經驗。就像今天坐在熒幕前的觀衆永遠無法知道這位僧人下一個鏡頭會出現在哪裡。盡管總體來看,這位僧人也是從野外步入城市。但他不會在夜晚回家吃飯,也不會與他所處的任何一個場景産生功能上的聯系——他在白天進入夜晚才會有演出的livehouse,在車站裡既不候車也不趕車,步入博物館卻不睜眼駐足看展品。現代城市對空間和場所劃分明确的功能和社會意義對于僧人而言是失效的。

僧人行走具像化了時間的永恒流走。幾乎恒定的速度與行人的亂步格格不入,同時标注了一種新的時間流逝速度。生産制度形塑現代社會時間,也統一了無數個混亂行人的步速,人們知道自己該以某種合适的速度前往某一個地方。那麼僧人的行進則無視制度規約,無所謂快慢緩急。這也是為什麼一開始男子和僧人似乎都在同一處河灘開啟他們的行進,然而男子比僧人先進入博物館并歸家(結束行動)。對僧人來說,行進永遠是持續的、在進行中的,無所謂起點與終點。電影的起與落并未标注行者的始與終,僧人可以出入電影畫面;不停流淌的時間并未賦予文明以永恒性,僧人閉目行經古佛像意味着輝煌一時的文明早已堙滅或所剩無幾。

上文提及現代人類會按照城市規劃“适當”與他所處的場景互動,譬如男子進館看展,而對于宗教世界中的僧人而言,現代文明的設計與他無關,以恒定的速度邁出恒定長度的步子、結手印是他在全片裡唯一的行為。不負責任地說,我甚至把這位僧人看作被蔡導放置在公共空間的“實驗藝術裝置”,因為我注意到片中行人對他的觀望和拍照,這些觀看行為像極了今天我們去到任何一處展覽時看到驚奇的藝術品會有的反映,而此後對于該裝置的解讀和意義建構都将由觀者單方面完成——也就如觀衆(包括我)在看這部片子時,也在進行單方面的意義建構。

最後,我還想說聲音在這部影片中有不可忽視的作用。觀衆能聽到飛機、汽車、火車這些現代交通工具發出的噪音,但很難在第一時間看到它們,甚至完全看不到。最明顯的是紀念碑的那一幕:遠景覆蓋藍天、紀念碑、池塘和行人,飛機的轟鳴聲塗抹整幅畫卷但就是不見任何一架飛機。我想,導演不斷展現行腳僧出入街頭巷尾或各種機構大樓,同時放送現代社會的底噪,并非展示什麼“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的境界,而是讓今天的我們開始察覺到不适或怪異——我們坐下來靜觀僧人行進,卻發現一些無處可尋的聲音打破了觀看所需的甯靜或和諧,讓我們很難抓住畫面裡的某個角落、看着這個角落、“思考”點什麼。因為這些聲音時而出現又消失,是“非語境”地介入任何一次觀賞和理解。噪音的可惡之處是它并不能為我們的分析和思考活動貢獻有效信息,而是浪費我們處理信息的精力和時間。因此,這種不适和怪異不免讓我疑惑“我們是如何接受和習慣這些噪音的?”

除了噪音,在影片開頭和結尾處還有缽聲和頌歌。這些是宗教音樂的典型元素,在宗教禮儀中,司禮通過敲擊缽體和念誦來開啟和結束一場儀式。該片唯二的宗教背景音樂同樣開啟和結束影片。但除了表面結構上的分析,我還認為,這些樂聲意味着不同世界的穿越。盡管上文我談到行腳僧與年輕人所屬的兩個平行世界,二者所開辟的時間和意義完全不同。那麼此刻,樂聲開啟僧人進出塵世的通道,就如光可以穿過透明物體一樣,僧人所代表的靈性世界能穿過現代世界。

有兩個鏡頭我很喜歡,一是陽光把僧人的影子打在牆上,影子比他的身體更先入鏡;二是水中的倒影映出僧人的紅袍。我起先在想,如果所有的鏡頭都選個角度、拍僧人從一個點走到另一個會很無聊,不如導演用點巧思,如何透過另一個物體示意僧人的行走:地面的水迹、腳硬、頭上越來越高的積雪...後來發覺自己錯失重點。持續不懈的行走在不同時空重複,導演要向觀衆展示被時間子彈穿透的一層層橫剖面,在觀看中感知刹那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