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月亮》講了這樣一個故事:婚姻穩定但漸顯頹勢的一對英國夫婦試圖通過遊輪旅遊來尋找親密關系中的激情。他們在船上遇到了一對來自法國的情侶奧斯卡和咪咪。英國丈夫受到了咪咪的誘惑,企圖背叛妻子來追求他的“愛情”,結果意圖敗露,其妻為報複丈夫也跟咪咪搞在一起。在一片混亂中,奧斯卡槍殺了咪咪并随後自殺,英國夫婦不得不直面他們的婚姻模式本身固有的脆弱性,思考未來的生活該走向何處。
在故事中,英國夫婦所代表的傳統單偶制婚姻政體暗合于霍布斯式的社會契約與主權國家結構:通過讓渡部分自由來換取安全。自由人向中立的第三方讓渡部分權力以同其他人達成契約,使契約人免于最極端的惡劣情形,也即被背叛、陷入孤獨狀态(暴死)。當然,契約既是枷鎖也是庇護。正如主權國家試圖壟斷暴力,單偶制婚姻建制試圖壟斷欲望;而當利維坦(婚姻制度)試圖壟斷所有暴力(欲望)時,它同時也否定了人性的原始欲望。奧斯卡對英國丈夫“你開發過妻子的全部可能性嗎?”的挑釁诘問,恰如施密特對自由主義國家學說的批判:以契約為核心的制度自以為能馴服人性,實則永遠面臨着例外狀态的威脅。例外狀态的威脅在影片中具象化為咪咪對英國丈夫的誘惑:極具誘惑、引發原始欲望的婚外情人正是婚姻政體的例外狀态。婚姻政體對欲望的壟斷意味着,它天然意圖将自身隔絕于理想主義的誘惑,并同激進革命的觀念保持距離。然而隔絕不意味着免疫,反倒意味着免疫力的缺席:當英國丈夫面對有意要通過勾引來破壞二人婚姻關系的咪咪時,他幾乎沒有任何抵抗力。因此,“英國路線”本質上是通過對激情、理想主義政治的持續性盲目來避免誘惑的,就此而言,以契約為核心的婚姻政體實際上極其脆弱。
故事中最有趣的角色無疑是法國情侶。奧斯卡與咪咪為了追随最崇高的激情而走到一起,眼看着最極緻的愛癌變為最極緻的恨,最終走向相互折磨。影片對法國情侶的矛盾給出了一個表面上的總結:在奧斯卡殺妻并自殺前,他坦言兩人都太過貪婪:男人想占有更多的女人,而女人則想無限制地占有這一個男人;似乎是二人不對等的“貪婪”導緻了奧斯卡與咪咪的悲慘結局。
然而,如果注意到波蘭斯基試圖讓奧斯卡與咪咪這對法國情侶扮演法國大革命的影射,我們可能會給出不一樣的回答。至高的激情為什麼會衰亡并走向堕落?波蘭斯基在表面的回答(貪婪的不對等)背後還埋藏了一個更深的答案:法國情侶關系的崩塌和腐化歸根結底源于二人對“激情必然衰亡”這一真理的拒不承認。他們都拒絕直面激情的頂點之後是下墜和衰亡這一事實,而他們的差異僅在于面對這一衰亡的态度與反應。從“自由女神”的代表(至高情欲的代表)退化為恐怖統治(自虐式讨好),咪咪以歇斯底裡、百依百順的自貶來讨好情人,正如在革命激情退散後的保皇黨試圖在已經土崩瓦解的舊秩序上借屍還魂,其結果就是召來僭主,甚至将僭主的暴行視作舊秩序的正當延續。而另一方面,從雅各賓派(對絕對激情的追求)堕落為熱月黨人(虛無主義式享樂),奧斯卡以厭女的方式從咪咪和其他女性身上取樂,堪比革命失敗後的犬儒主義,其結果就是在對秩序和現實的否定中走向自我毀滅。試圖通過不斷制造危機呼喚情欲來維持激情狀态以推遲熱情的消亡,就如同将政治革命常态化,把秩序瀕臨崩潰的例外狀态視作日常狀态。可以說,咪咪與奧斯卡以各自的方式共同構成了後革命時代(後激情時期)的病态标本。
影片結尾的色調可謂是陰暗異常。無論是“英國路線”膚淺虛僞的表面穩定,還是“法國路線”激情之後的自我毀滅,似乎都行不通。這也是《苦月亮》的徹底性與殘酷性:它撕碎了關于親密關系的一切浪漫想象、解構了現代愛情神話,暴露出其權力關系的内核,并拒絕提供對任何可能出路的美好幻想。《苦月亮》讓觀衆意識到,關于愛欲的話語與關于政治的話語是如此互通,以至于令人懷疑政治不過是大寫的愛欲,而愛欲則是小寫的政治,其内核唯權力而已。從更大的現代背景來看,波蘭斯基在影片中展現的遠不隻是現代親密關系或婚姻制度的處境,更是一般意義上的現代政治生活處境:我們既無法真正臣服于制度,又難以承受絕對自由的重量,最終隻能在制度的暴力與欲望的原始力量之間的夾縫中苟且偷生,就像昆德拉在短篇小說“永恒欲望的金蘋果”中刻畫的既忠貞又多情的男子形象。
不得不承認,法國情侶的死亡狂歡頗具蠱惑力。這正是盧梭所擔憂的:惡人在悲劇中受到了懲罰,但惡人的形象是如此卓爾不群,以至于吸引了觀衆全部的注意力甚至模仿欲。英國夫婦——不同于法國情侶,他們是還需要活下去的人——最後在沉默中相擁。他們會走向何處?是在已經瀕臨崩潰的婚姻空殼中繼續共謀?還是達成某種和解,超越單純的契約關系以構造新的愛欲共同體?我們無從得知,也難以想象,隻能祈禱自己的生活少點drama,多點樸實無華。